五十年代女材料學家 新婚
新婚
那是一份結婚申請報告,格式極其正式。申請人一欄,沈屹的名字已經簽好,字跡因傷痛而有些扭曲,卻依舊力透紙背。申請理由一欄,隻有一行簡潔到近乎冷酷的字:
穩定基地人心,保障重點專案順利進行。申請人沈屹願以全部政治生命及過往功勳,為其配偶陸向真(代號:鑄劍者)之政治可靠性作保。
陸向真默默地在配偶一欄簽下了自己的名字——“陸向真”,沒有猶豫。
然而,這份報告並沒有停留在基地黨委層麵。小陳帶著報告離開不到半天,又神色凝重地回來找到陸向真,手裡拿著兩張蓋著鮮紅基地政治部印章的證明信。
“陸總工,沈副總師指示,需要您去拍……結婚登記照。”小陳的聲音有些緊繃。
陸向真沉默地跟著去了。
她換上了一件乾淨的淺灰色列寧裝。沈屹無法起身,照片是在醫院病房裡拍的。
他換上了一件乾淨的病號服,掩蓋了背部的繃帶,強撐著坐起,讓警衛員扶著靠在床頭。
向真站在床邊,身體微微側向他,但兩人之間隔著清晰的距離。閃光燈亮起的瞬間,她麵無表情,眼神平靜地直視鏡頭;沈屹的臉色蒼白,嘴唇緊抿,眼神卻異常深邃,直直地落在她的側臉上。
這張極其特殊的、帶著濃重傷病痕跡的結婚照,連同那份措辭剛硬的結婚報告和證明信,被小陳以最快的速度,通過基地的絕密通訊渠道,一級一級地向上傳遞。
它們穿透了西北戈壁的重重保密帷幕,飛越千山萬水,最終,靜靜地放在了首都某處,一張寬大、樸素的辦公桌上。
辦公桌的主人,是聶帥。
這位主持兩彈一星工程的儒將,看著照片上神情疏離的女子和病床上眼神執拗、背覆紗布的下屬,看著那份以“穩定大局”為名、字裡行間卻浸透著個人孤注一擲的擔保報告,沉默良久。
最終,他拿起筆,在報告最上方,鄭重地批下了一個字:
“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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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地深處,一排相對較新的紅磚平房儘頭,有一扇不起眼的木門。門上沒有貼喜字,屋裡也沒有任何喜慶的裝飾。
這裡就是基地分配給沈屹和陸向真的夫妻宿舍。
房間不大,大約十幾平米。進門左手邊靠牆放著一張簡陋的木板床,寬度僅容兩人勉強並臥。床邊是兩張並排放置的書桌,上麵堆滿了各自的專業書籍、圖紙和檔案,涇渭分明。牆角立著一個充當衣櫃的舊木箱。唯一的窗戶對著戈壁灘,玻璃上蒙著一層洗不掉的沙塵。
新婚之夜。
沈屹的傷勢不允許他移動,他依舊留在醫院的特護病房。陸向真獨自一人走進了這間新房。
她環顧四周後走到床邊,開啟自己帶來的那個唯一的小藤箱,默默地拿出兩床薄被褥。
她走到床邊,將其中一床仔細地鋪在靠牆的一側,然後,將另一床同樣仔細地鋪在床鋪的另一側。
做完這一切,她走到窗邊那張屬於自己的書桌前坐下,攤開一份關於管道破壞痕跡分析的技術報告,擰亮了台燈。
昏黃的燈光下,她的側影沉靜而專注,彷彿剛才隻是完成了一項再平常不過的整理工作。房間裡隻剩下紙張翻動的沙沙聲和窗外戈壁的風聲。
幾天後,沈屹的傷勢稍穩,可以下地緩慢行走,便被接回了這間夫妻宿舍。
當他看到床上的兩床被子時,腳步在門口頓了一下。他的目光在那條空白的床鋪間隙上停留了幾秒,又移向窗邊書桌前那個沉浸在圖紙中的清瘦背影。
他沉默地走到床邊屬於他的那一側,動作因背部的傷痛而緩慢僵硬。他脫下外衣,小心地避開傷處躺下。背部的灼傷依舊火辣辣地疼,每一次翻身都是酷刑。他隻能維持一個僵硬的側臥姿勢。
房間裡很安靜。隻有向真翻動圖紙的細微聲響,以及沈屹因疼痛而壓抑的、沉重的呼吸聲。
房間裡很安靜。隻有陸向真翻動圖紙的細微聲響,以及沈屹因疼痛而壓抑的、沉重的呼吸聲。
“協議婚姻,互不乾涉。”陸向真清冷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她沒有回頭,依舊專注地看著眼前的圖紙,“你睡你的,我睡我的。工作以外,互不打擾。”
“……好。”沈屹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嘶啞低沉,隻有一個字。他閉上了眼睛,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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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屹的背傷恢複得很慢。灼傷的疼痛如同附骨之疽,尤其在寒冷的戈壁深夜和天氣驟變時,更是鑽心刺骨。
他常常在半夜被劇痛折磨醒,冷汗浸透病號服,身體因強忍痛苦而繃緊僵硬,卻死死咬著牙,不讓自己發出一絲呻吟,生怕驚擾了身旁的向真。
維持著那個僵硬的睡姿,在黑暗中睜著眼聽邊人均勻清淺的呼吸,心頭是巨大的幸福與同樣巨大的絕望交織成的地獄。
向真並非毫無所覺。
她睡眠很淺,身邊人每一次因劇痛而加重的呼吸,每一次身體因強忍而細微的顫抖,她都清晰地感知著。
她背對著他躺著,在黑暗中睜著眼睛,看著牆壁上模糊的光影。
他是為她受的傷。
愧疚如藤蔓纏上她的心臟。
一天深夜,沈屹的呼吸再次變得粗重急促,身體無法抑製地微微痙攣。
向真靜靜地聽著,終於,她掀開了自己的被子,坐起身。
沈屹察覺到動靜,身體瞬間僵住,所有的痛苦似乎都被強行壓製了下去。
向真沒有開燈,摸索著下床,走到他床邊。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能感覺到他繃緊的身體和灼熱的呼吸。
“趴好。”她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
沈屹的身體明顯一僵,黑暗中,他似乎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極其緩慢、小心翼翼地翻過身,將受傷的後背暴露在黑暗中。
陸向真在床邊坐下。她白天問過基地醫院的老軍醫,學習了緩解疼痛的按摩手法。
她將微涼的、帶著薄繭的指尖,輕輕落在沈屹背部灼傷區域周圍的肌肉上。那裡的肌肉因為長期的疼痛和緊張而僵硬得像一塊鐵板。
她的動作起初有些生澀笨拙,力度拿捏不準。沈屹的身體在她指尖觸碰到的瞬間猛地繃緊,隨即又強迫自己放鬆下來。
向真沒有言語,隻是專注地感受著手下肌肉的紋理和僵硬程度,指尖沿著脊柱兩側的肌肉群,緩慢而穩定地按壓、揉捏。
她沒有碰觸到被紗布覆蓋的傷口核心,隻在周圍緊繃的區域施力。她的指法談不上專業,甚至有些不得要領,卻像一股溫潤的溪流,緩緩滲入沈屹僵硬疼痛的肌肉深處。
黑暗中,沈屹緊咬的牙關漸漸鬆開,身體不再因劇痛而顫抖。他依舊趴著,臉埋在枕頭裡,隻有那粗重壓抑的呼吸聲,在陸向真持續的按壓下,一點點變得平緩、悠長。
時間在寂靜的黑暗中流逝。陸向真的指尖開始發酸,額角也滲出了細密的汗珠。當她終於停下動作時,沈屹的呼吸已經變得均勻綿長,陷入了難得的深度睡眠。
她收回手,在黑暗中靜靜地坐了一會兒,聽著他平穩的呼吸。過了一會兒,她無聲地起身,回到了自己的被窩裡。
這次之後,深夜的按摩成了某種心照不宣的例行公事。每當沈屹因傷痛輾轉難眠,陸向真便會沉默地起身,在黑暗中為他按壓背脊周圍的肌肉。沒有溫言軟語,沒有眼神交流,隻有指尖沉默的力道和彼此壓抑的呼吸。
沈屹也從最初的僵硬,到漸漸習慣這份冷淡的撫慰,甚至會在劇痛稍緩時,在黑暗中低低地說一句:“……謝謝。”聲音嘶啞,帶著疲憊。
陸向真從不回應。彷彿這隻是一個技術員在修理一台出了故障的精儀。
白天的生活更是界限分明。
沈屹傷愈後,很快回到了鯤鵬專案的緊張工作中。作為鯤鵬的副總師,他肩上的擔子不比向真輕。
核動力裝置的結構設計、材料選用、極端工況模擬、無數技術難關如同連綿的險峰。他依舊是那個雷厲風行、要求嚴苛、眼神銳利如刀的沈副總師。
隻是在偶爾基地高層或部裡協調會議後,他會“恰好”與陸向真在食堂或回宿舍區的路上“偶遇”。
“試驗資料分析了?”他可能會問一句,語氣公事公辦。
“嗯,在整理。”陸向真的回答同樣簡短。
“魏雲山最近在活動裝置處的位置,小心點。”他可能會低聲提醒一句。
“知道了。”陸向真點頭,目不斜視。
簡單的幾句交談,如同交換情報,隨即各自分開,彙入不同的人流。
然而,“沈屹妻子”這個身份帶來的影響,卻在無形中滲透著陸向真的工作和生活。
最大的變化來自魏雲山。
自從那份直達聶帥案頭的結婚報告批下來後,魏雲山臉上那慣常的、帶著虛偽熱情和隱隱嘲諷的笑容徹底消失了。再見到陸向真時,他的眼神變得極其複雜。
他不再敢在公開場合對鑄劍專案指手畫腳,甚至在技術協調會上,當陸向真提出裝置或資源需求時,他雖然依舊會找些“需要研究”、“經費有限”的藉口拖延,但態度明顯收斂了許多,不敢再明目張膽地使絆子。
鑄劍專案組也敏銳地察覺到了這種變化。高壓試驗的資料雖然驚險地保住了,但後續的分析和優化工作繁重依舊。
然而,沒有了魏雲山這個最大的掣肘,加上氦氣供應趨於穩定,專案的推進速度明顯加快。陸向真帶領團隊,如同開足了馬力的精密機器,日夜運轉。
何沁負責的電子束提純在原料廠新一批更高純度海綿鋯到貨後,壓力驟減,專注於工藝優化;王世鈞的擠壓成型工藝在經曆了無數次失敗後,終於找到了模具光潔度、潤滑劑配方和溫度控製的完美平衡點,成功軋製出了第一根壁厚均勻、尺寸精度達標的鋯合金薄壁管樣件!
當那根閃爍著銀灰色金屬光澤、表麵光滑如鏡的管材從精密軋管機上被取下時,整個車間爆發出壓抑已久的歡呼!
陸向真拿著那根來之不易的樣管,指尖感受著金屬特有的冰涼和緻密,一向沉靜如水的眼眸中也忍不住泛起漣漪。
——這是戈壁灘上開出的第一朵希望之花!
鯤鵬專案那邊似乎也取得了重大突破。沈屹越來越忙,常常深夜才帶著一身疲憊回到夫妻宿舍。
有時陸向真已經睡下,隻能聽到他極其輕微地開門、洗漱、然後小心翼翼地躺到自己那邊的床上,儘量不發出一點聲音。
偶爾,在陸向真也因專案攻堅而加班到深夜的週末,沈屹會回來得稍早一些。他會沉默地坐在他那張書桌前,攤開一些不涉密的圖紙或檔案,安靜地看一會兒。
當陸向真揉著發酸的眼睛,從滿桌的資料包告中擡起頭時,會看到沈屹不知何時已站在窗邊。
戈壁灘的夜空,是城市人無法想象的壯麗畫卷。
沒有光汙染,沒有高樓遮擋,墨藍色的天幕如同最純淨的絲絨,上麵綴滿了密密麻麻、璀璨奪目的星辰。銀河像一條流淌著碎鑽的光帶,橫貫天際,清晰得彷彿觸手可及。
好美啊。
“看一會兒?”沈屹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低沉,帶著邀請。他沒有回頭,隻是仰望著那片浩瀚的星空。
向真會沉默片刻。
大腦因長時間高負荷運轉而嗡嗡作響,眼前的資料和公式還在飛舞。
最終,她會放下筆,走到窗邊,站在距離沈屹一步之遙的位置,同樣仰起頭。
荒漠的夜風帶著刺骨的寒意,從窗戶的縫隙鑽進來。
但此刻,那璀璨無垠的星河,彷彿具有某種奇異的魔力,瞬間吸走了所有的疲憊和煩憂。
在這片宏大的、永恒的宇宙麵前,個人的得失、專案的壓力、身份的困擾,都顯得如此渺小。
兩人並肩而立,沉默地仰望著同一片星空。沈屹偶爾會低聲說一兩個星座的名字,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這份靜謐。陸向真隻是靜靜聽著,不發一言。
沒有交談,沒有靠近,隻有頭頂那片亙古不變的星辰,無聲地灑下清冷的光輝,籠罩著窗邊這兩個同樣疲憊、同樣背負著使命的男女。
沈屹背部的灼傷在陸向真那生澀卻堅持的按摩下,漸漸收口,長出了粉嫩的新肉。雖然疤痕猙獰,陰雨天依舊會痠痛難忍,但總算度過了最危險的感染期。他能更自如地活動,處理鯤鵬專案日益繁重的事務。
陸向真的鑄劍專案也終於迎來了曙光。
在解決了擠壓成型的關鍵工藝後,後續的焊接、精整、熱處理等工序穩步推進。那幾根承載著無數人希望的鋯合金管樣品,被鄭重地送入巨大的高溫高壓水腐蝕試驗釜中,開始了漫長的、模擬實際堆芯執行環境的服役考驗。
這一次,釜內各項引數平穩執行,時間在緊張的監測中一點點流逝。
基地內部的氣氛卻並未因此徹底放鬆。那場未遂的管道破壞事故,仍深深紮在基地高層的心頭。
儘管陸向真因沈屹的擔保而暫時擺脫了嫌疑,但真正的破壞者依舊逍遙法外,隱藏在暗處。基地保衛部加強了警戒和內查,風聲鶴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