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代女材料學家 嘔血
嘔血
基地保衛部的審訊室裡,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慘白的燈光打在魏雲山那張保養得宜、此刻卻血色儘失的臉上。他依舊強作鎮定,試圖維持著技術權威的架子,但微微顫抖的手指和額角不斷滲出的冷汗,出賣了他內心的恐慌。
“……汙衊!這是**裸的汙衊!”魏雲山的聲音尖利,帶著色厲內荏的顫抖,“陸向真!你為了掩蓋自己身份不明的疑點,為了推卸上次事故的責任,竟敢栽贓陷害革命同誌!你居心叵測!”
向真坐在他對麵,神色平靜無波,彷彿在看一場拙劣的表演。她麵前的長桌上,擺著幾樣東西:內窺鏡拍攝的高清照片,清晰地顯示著那段異常晶相的管壁;經過特殊酸蝕處理的管壁實物切片對比;簽有魏建名字的管道維護區進入登記簿;以及幾份有明顯塗改和偽造簽名嫌疑的質檢報告原件。
“魏副主任,”陸向真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魏雲山的叫囂,“解釋一下,這段晶相異常區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恰好出現在上次事故點的下遊?為什麼恰好是區域性高溫淬火的痕跡?為什麼位置如此隱蔽?”
“我……我怎麼知道!也許是……是材料本身缺陷!或者……或者上次事故衝擊造成的!”魏雲山眼神閃爍。
“材料缺陷?”陸向真拿起一張質檢報告,“這份是你侄子魏建簽字的原始質檢報告,上麵明確寫著該批次管材‘晶粒度均勻達標,無異常’。需要我把負責金相檢測的老李師傅叫來對質嗎?”
魏雲山的臉色又白了幾分。
“還有,”陸向真拿起登記簿,“魏建在事故前三天,以熟悉環境為名,單獨進入該區域超過一小時。他在裡麵做了什麼?需要我提醒你,那個區域的監控探頭‘恰好’在那天故障檢修嗎?保衛科的維修記錄,要不要一起看看?”
“你……你血口噴人!阿建他隻是……隻是去學習!”魏雲山的聲音開始發虛。
“學習?”陸向真冷笑一聲,拿起最後一樣東西——一個用證物袋裝著的、小小的乙炔焊槍專用打火石,上麵還沾著一點油汙,“這是在魏建工具箱夾層裡找到的。很巧,我們在那段異常管壁上提取的微量金屬熔渣殘留物裡,也檢測到了同型別的打火石成分。魏副主任,這麼專業的破壞手法,你覺得你那個在技校混了兩年就被開除的侄子,自學得會嗎?”
鐵證如山。
魏雲山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身體猛地一軟,癱坐在椅子上,麵如死灰。他嘴唇哆嗦著,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他所有的狡辯,在環環相扣、指向清晰的物證鏈麵前,都成了可笑的徒勞。
基地黨委書記和保衛部負責人臉色鐵青。事情的性質已經再清楚不過了。
“帶走!嚴加審查!”保衛部長一聲厲喝。兩名荷槍實彈的戰士立刻上前,將癱軟如泥的魏雲山架了起來。
在即將被拖出審訊室門口時,魏雲山猛地擡起頭,那雙渾濁的眼睛裡射出陰冷怨毒的光,死死釘在陸向真身上,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陸向真……你彆得意……這事兒……沒完!”
向真迎著他怨毒的目光,神色沒有絲毫變化。
她知道,魏雲山背後可能還有人,這次隻是斷了他一條臂膀。但至少,眼前的危機解除了,鑄劍專案,掃清了最大的內部障礙。
---
魏雲山叔侄被帶走調查的訊息如同長了翅膀,瞬間傳遍了基地。籠罩在專案組頭頂的陰霾似乎被驅散了一些。
然而,陸向真並沒有絲毫放鬆。她像一架不知疲倦的機器,帶領團隊投入了最後的衝刺。
連續的高強度工作、巨大的精神壓力和戈壁惡劣的環境,終於徹底擊垮了陸向真本就損耗過度的身體。
在一次試驗資料複核的會議上,正指著黑板上的曲線圖講解的陸向真,聲音突然中斷。
她隻覺得眼前一黑,一股腥甜猛地湧上喉嚨!她下意識地用手捂住嘴,身體晃了晃,隨即如同斷了線的木偶般,直挺挺地向後倒去!
“陸工——!”
“向真!”
驚呼聲中,離她最近的何沁和王世鈞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軟倒的身體。
向真臉色慘白如紙,嘴唇泛著不正常的青紫色,人事不省。一絲刺目的鮮紅,從她捂著嘴的指縫間緩緩滲出。
“快!送醫院!”
訊息傳到鯤鵬專案組時,沈屹正在主持一個關鍵部件的應力分析會議。
當警衛員神色慌張地衝進來,在他耳邊低語幾句後,沈屹那張向來冷硬如岩石的臉,瞬間失去了所有血色。
他猛地站起身,動作之大帶倒了身後的椅子,發出刺耳的摩擦聲。他顧不上滿會議室驚愕的目光,甚至來不及交代一句,就像一陣狂風般衝出了會議室,朝著基地醫院的方向狂奔而去!
當他衝進充斥著消毒水味的病房時,陸向真已經輸上了液,臉色依舊蒼白得嚇人,安靜地躺在病床上昏睡。何沁守在一旁,眼睛紅紅的。
“她怎麼樣?”沈屹的聲音嘶啞緊繃,帶著他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他的目光死死鎖在陸向真毫無血色的臉上。
“醫生說是過度勞累、精神壓力巨大加上營養不良引起的突發性昏厥和輕微咯血,肺部也有些舊疾複發的跡象。”向真的肺在多年黃沙、一些化學試劑以及防不勝防的輻射中早早損耗,早兩年便出過問題。何沁一向冷靜自持的的聲音帶著哭腔,“需要絕對靜養,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
沈屹沒有說話。他一步一步走到病床邊,腳步沉重得如同灌了鉛。他緩緩伸出手,似乎想觸碰她冰涼的臉頰,指尖卻在即將觸及時微微顫抖著停住。
最終,那隻骨節分明、曾簽下無數重要檔案、也曾在她背上留下滾燙烙印的大手,隻是輕輕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小心,替她掖了掖被角。
他就這樣站在床邊,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塑,目光沉沉地籠罩著她,彷彿要將她此刻虛弱的樣子刻進骨子裡。病房裡隻剩下陸向真微弱而均勻的呼吸聲,和點滴藥液滴落的聲響。
---
向真在病床上昏昏沉沉地躺了三天,期間反複低燒。
沈屹幾乎寸步不離。他推掉了所有不是非他不可的會議,自己帶著檔案守在這間小小的病房裡。
他話依舊很少,隻是在她醒來時,沉默地遞上溫度剛好的水或熬得軟爛的清粥。在她皺眉抗拒苦藥時,他會麵無表情地拿起藥片,然後遞給她一顆基地特供的、極其珍貴的水果糖。
他甚至學會了用熱毛巾幫她擦拭臉頰和手臂,動作雖然生澀笨拙,卻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專注。
何沁來看望時,帶來了專案的最新進展:試驗釜執行平穩,所有資料完美達標,鋯-2合金管經受住了最嚴苛的考驗!專案組士氣高漲,隻等最後的總結驗收。
在學會瞭如何領導後,向真有意識地鍛煉手下人獨當一麵的能力。所幸如今派上用場了。隻要她早點好起來,專案目前的運轉還不至於太受阻。
何沁還帶來了乾淨衣物。在幫向真換下病號服時,何沁的動作頓住了,目光落在向真頸側一處明顯的、尚未完全消退的暗紅色齒痕上。
向真順著她的目光低頭,角度問題,她看不到痕跡,但隻一瞬間就想起了這裡被什麼人咬過。心裡一驚,下意識地想拉高衣領遮掩。
何沁默了瞬,站了起來,關上門,轉過身,背靠著門板,雙臂抱胸,目光如手術刀般落在陸向真臉上,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罕見的銳利:
“他強迫你?”
何沁作為親近的過來人,自然知道他們的婚姻有多有名無實。
“我在廣播裡聽過婦女部鄧大姐的講話。即使是夫妻,丈夫在婚內毆打、強迫妻子,也不是家事,是犯罪!”何沁直直看著病床上的向真。
向真張了張嘴,看了看嚴肅的何姐。何沁現在的樣子,彷彿隻要向真下一秒承認,她就要衝出去告上沈屹一狀。
向真想否認,想辯解,想說隻是衝動的意外……但最終,所有的聲音都卡在喉嚨裡。
這真的隻是一場意外嗎?
她垂下眼睫,沉默了幾秒,最終輕輕地搖了搖頭。
“不是強迫……”她說,“……是我……先開始的。”
何沁銳利的眼神瞬間變得複雜,審視了她片刻,才緩緩撥出一口氣,緊繃的肩膀也放鬆下來。她沒再追問細節,隻是走過來,聲音恢複了慣常的冷靜:
“那就好。沈屹這人……雖然是個冰疙瘩,但原則性很強。不過,”她擡起頭,目光再次投向向真頸側的痕跡,“你自己心裡得有數。彆讓這些……影響你的判斷和專案。”
何沁點到為止的關心和及時轉移的話題,讓向真鬆了口氣,同時也讓她縈繞心頭的混亂情緒中稍稍清醒。
他們之間,到底算什麼呢?
向真又有些迷惑了。
她擡眼悄悄瞄了正在切沈屹帶來的珍貴蘋果的何沁一眼,這一眼立馬被何沁捕捉到了。
“怎麼了?”
向真難得的有些吞吞吐吐,她遲疑了會兒,還是問了:“何姐,你對姐夫是什麼感覺?”
何沁一聽到向真叫她何姐而不是何沁,就知道現在在她麵前的不是那個雷厲風行的陸工,而是一個孤獨的、人情世故上有些單純的小妹妹。
她有些沒好氣地:“老夫老妻的,早沒感覺了!”
“啊?”向真還記得多年前何姐夫回來時何姐有多喜悅,雖然比起所裡其他軍嫂已經克製多了,但比起平常的她而言,完全可以看出那種喜悅有多明顯和難得,“怎麼會呢?”
何沁看著震驚的向真,還是歎了一口氣,“……其實跟當年我與你說的,還是一樣。隻可惜這麼多年,你沒一點長進!”
向真在心裡暗暗反駁,她還是有長進的,那天晚上還是她主動的呢。
何沁恨鐵不成鋼地看向真一眼,“……和他在一起,會常常覺得樂,也會覺得有些虧欠。”
“樂,我理解……虧欠……是夫妻的情感嗎?”
“這怎麼同你說?”何沁把切好的蘋果遞給向真,看著她吃得咯吱呀吱,歡快得像隻掉進米缸的老鼠,不自覺也微微笑起來,“當然也不是要你和你的債主結婚。那天底下就沒債了……這是一種很不好說的感覺。夫妻之間,會有心疼、虧欠、快樂……都會有。最重要的是,你會有很多事想和他一起做。”
“不過我現在最想一起做很多事情的人還是大華。這丫頭這輩子也不知道投的什麼胎,三歲的時候她爹轟一聲消失好幾年,現在她娘也得待在這地方消失好幾年。她爹回去的時候她就沒認出來,都不知道往後我回去能認出來嘛……”
何沁的獨女——出於輻射考慮,她不打算再要孩子——大華,大名何建華,是個活潑可愛的、藝術天分很高的小姑娘,曾經給向真送過老虎餃子,後來畫的畫拿過沈陽市級的獎。
說起闊彆許久的年幼的女兒,再冷清的人都有些惆悵。
向真連忙安慰著眼眶泛紅的何沁,說爹和娘怎麼能一樣,閨女肯定和娘更親;而且何沁走的時候大華都多少歲了,也懂事了。等她回去大華肯定能認出來。
何沁見她有自己的事要想,抹了抹眼角,把需要她處理的檔案留給她,就出去了。
向真在病床上處理工作,到最後,紙頁被她翻得嘩嘩響。
她把處理完的檔案放到一邊,看著旁邊桌櫃上沈屹帶來的珍貴的水果糖,再次陷入沉思。
她對沈屹,到底是什麼感情?
是憐憫?是愧疚?
隻是欣賞的、共患難的戰友嗎?
她是否像她之前所說的,對他毫無男女之情?
不,不是的。向真閉上眼想。
她欣賞過很多人。鞍鋼陳國棟的慧眼識珠,沈陽所孫組長的嚴謹寬厚,何沁的堅韌與體貼,王世鈞的熱忱與擔當……他們都曾在她的生命裡留下印記。
但隻有沈屹。
她的心,在想起這個名字的時候悸動了一下。
如果把她與他相處的所有事換成彆人,她還會衝進暗巷打壞人、替他緩解灼傷痛苦嗎?
向真不知道。
但她知道,沈屹隻有一個。沒有人可以替換他。
他隻有一個。
他是不同的。
他是特彆的。
她想起他背上為救她而留下的灼傷傷疤。
她對他是有虧欠的。
她想起鯤鵬遇到瓶頸時,他在家無意中流露中的疲憊。
她會心疼他。
但不隻是虧欠和心疼。
她想和他一起生活。
她想和他一起工作。
她想和他一起做快樂的事,無論是仰望星河還是分享一顆水果糖的甜。
那晚,對她,也不是意外。
她甚至開始想象,當歲月染白他們的鬢角,皺紋爬上彼此的臉龐,他們是否還能像現在這樣,在戈壁的風沙中,相互依偎著走下去?
這個念頭如此清晰,如此強烈,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篤定。
原來,早在不知不覺間,她對他早已不是單純的戰友情。
凡人百年,他是她秩序外的一瞬間。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