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代女材料學家 離婚
離婚
沈屹隻覺得渾身的血液瞬間衝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
他猛地攥緊了那兩份輕飄飄卻重逾千斤的紙,指關節發出可怕的咯吱聲,紙張在他手中扭曲變形。
他死死盯著伏案沉睡的陸向真,胸口劇烈起伏,彷彿有一頭瘋狂的野獸在胸腔裡咆哮衝撞,要撕裂一切!
為什麼?!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切割?保護他?用這種自毀的方式?!什麼有名無實?什麼情感基礎薄弱?那些耳鬢廝磨的溫存,那些生死與共的瞬間,那些在絕望中彼此汲取的力量……難道都是假的嗎?!她把他沈屹當成了什麼?一個需要她犧牲自己來保護的懦夫?一個可以被她輕易推開、然後說忘就忘的陌生人?!
巨大的憤怒和被拋棄的痛楚如同海嘯般將他淹沒。
他幾乎控製不住要將她搖醒,厲聲質問!他想要撕碎這兩份該死的申請,告訴她,天塌下來有他頂著!他沈屹的女人,不需要用這種方式去保護!
然而,當他看到燈光下她蒼白得近乎透明的側臉,看到她眼瞼下濃重的青影,看到她即使在睡夢中依舊微蹙的眉頭……所有的狂暴和質問,都化作一股尖銳的、幾乎令他窒息的痛楚,堵在喉嚨裡。
他最終什麼也沒做。
隻是用顫抖的手,極其緩慢、極其小心地將那兩份揉皺的申請撫平,按照原樣放回抽屜深處,然後輕輕合上。彷彿合上的是一個潘多拉魔盒,裡麵裝著足以將他淩遲的痛苦。
他默默地關掉了書房的燈,在黑暗中站了許久。
然後,他俯下身,在向真冰涼的發頂印下一個輕如鴻毛、卻又重若千鈞的吻。帶著無儘的憤怒、不解,還有那深入骨髓、無法割捨的眷戀。
“真真……”
他無聲地嘶吼著她的名字,像一頭受傷瀕死的孤狼。
命運的齒輪在陸向真精密的計算下,冷酷地轉動著。
幾天後,一個重要的國防工業協調會議在北京召開,沈屹作為核動力領域的核心專家,必須出席。
臨行前,他沉默地收拾著簡單的行李。向真走過來,手裡拿著那把沈屹送她的桃木梳子。
“帶著這個。”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沙啞,“北京乾燥,頭發容易起靜電。”
她將梳子輕輕放進他攤開的軍裝上衣口袋裡,指尖不經意地劃過他胸前的金屬紐扣,帶著一絲留戀的微顫。
沈屹的動作頓住了。
他擡起眼,目光沉沉地鎖住她,像要穿透她的皮囊,看清她靈魂深處到底在想什麼。
那眼神裡有未消的怒火,有深沉的痛楚,還有一絲近乎絕望的探尋。
“向真,”他開口,聲音乾澀緊繃,“等我回來。事情,我會解決。你……哪兒也不許去。”
命令式的口吻,卻帶著一絲卑微的懇求。
向真垂下眼簾,避開了他幾乎要將她灼穿的目光。她努力彎起唇角,試圖擠出一個安撫的笑容,卻隻勾勒出一個無比僵硬、甚至有些破碎的弧度。
“嗯,知道了。路上小心。”她輕聲說,聲音飄忽得如同窗外的雪沫。
這個笑容,像一根最惡劣的毒針,深深紮進了沈屹的心底。它非但沒有帶來絲毫安慰,反而讓他心中的不安和不詳預感瞬間攀升到了繁體。
他太瞭解她了。她越是平靜,越是順從,背後隱藏的風暴就越是可怕。
他猛地伸出手,想要抓住她的手腕,想要把她牢牢禁錮在身邊!
然而,指尖在觸碰到她衣袖的前一秒,又硬生生地停住了。
他看到了她眼底深藏的疲憊和那一閃而過的、近乎哀求的脆弱。
——不要。
最終,他隻是深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千言萬語,最終化為一片沉鬱的墨色。他提起行李,轉身,大步走進了門外呼嘯的風雪中,軍綠色的身影很快被茫茫白色吞沒。
聽著吉普車引擎聲徹底消失在風雪深處,向真挺直的背脊瞬間垮塌下來。
她踉蹌一步,扶住門框,才勉強站穩。喉嚨裡一陣劇烈的腥甜翻湧,她猛地捂住嘴,壓抑地咳嗽起來,身體因為劇烈的抽搐而蜷縮。
攤開手心,雪白的掌心赫然是一小灘刺目的鮮紅。比沈屹見過的任何石榴石都要紅,都要驚心。
自被攻擊開始,她身體情況日漸惡化。
她慘然一笑,用衣袖狠狠擦去嘴角和掌心的血跡,眼神重新變得決絕。
沈屹離開後的的離婚申請批準檔案,被一個麵容嚴肅的乾事送到了專家樓。效率之高,快得超乎尋常。
向真早已收拾好一個簡單的行李:幾件舊工裝,幾本最重要的專業筆記和書籍,幾件洗漱用品。
她沒有帶走那件棗紅色的羊毛開衫,也沒有帶走那個裝滿繽紛糖紙的玻璃罐——那是屬於這裡的,屬於她和沈屹短暫的家的記憶,她不能帶走。
最後,她的目光落在書桌上那個空了的糖罐上。
遲疑了幾秒,她伸出手,沒有拿罐子,而是將裡麵墊著的最上麵一張,印著金色小花的玻璃糖紙,輕輕抽了出來,仔細地撫平褶皺,然後小心翼翼地、珍而重之地夾進了自己隨身攜帶的筆記本扉頁裡。彷彿那是她唯一能帶走的、關於他給予的甜的最後憑證。
她提起那個輕飄飄的行李,最後環視了一眼這個留下無數疲憊、溫暖與溫存的小屋。
目光掃過沈屹常坐的書桌,掃過窗台上那幾株早已徹底乾枯卻依舊倔強挺立的駱駝刺,掃過那張承載了無數瘋狂與溫存的木床……最終,她深吸一口氣,決絕地轉身,鎖上了房門。
鑰匙被她輕輕放在了門外的窗台上。
風雪依舊。一輛沾滿泥濘的軍用吉普車停在樓下。
何沁和王世鈞站在車旁,兩人的眼睛都紅紅的,何沁更是死死咬著嘴唇才沒哭出聲。
這是她最可靠的陸工,是她孤獨的小妹妹。
“陸工……向真……”何沁聲音哽咽,上前緊緊抱住向真單薄的身體,在她耳邊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急促地說,“周將軍讓我告訴你,一路都安排好了。保重!我們等你回來!”
“保重,陸工!”王世鈞作為舉報信裡所說的與向真有染的人之一,所受的影響也很大,這段時間每個清晨都要被盤問一次。但他承受住了壓力,從來沒有一次順著那些人的節奏汙衊向真。
他剛剛從黨委樓裡被盤問出來,渾身疲憊,卻用力握了握向真的手。
這個一向樂觀熱忱的漢子,此刻也虎目含淚,滿是不忿與擔憂,“清者自清!我們都在!基地……需要你!”
陸向真用力回抱了一下何沁,又拍了拍王世鈞的手臂,臉上努力維持著平靜:“謝謝。幫我……照顧好實驗室。等我安頓好,給你們寫信。”
她的目光最後投向基地深處,那座沈屹此刻正在其中開會的北京方向,眼中翻湧著濃得化不開的眷戀與痛楚,最終化為一片沉寂的冰原。
她拉開車門,沒有回頭,決然地坐了進去。
吉普車引擎轟鳴,碾過厚厚的積雪,駛離了專家樓,駛離了金銀潭基地,駛向一片未知的土地。
留給沈屹的,隻有一封壓在書桌鎮紙下的信,簡短得令人心碎:
沈屹同誌:
離婚申請已獲批,調令已下達。我走了。
你我相識於微末,結合於危難。感念你多年庇護與付出。然我身份背景複雜,已成你仕途負累。此次風波,皆因我起,自當由我終。
離婚是唯一能切割清楚、護你前程之法。調離是為平息事態,保住專案成果清白。
勿尋,勿念。前路漫漫,望你珍重。忘了我,於你、於國,都是最好。
陸向真字
1964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