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代女材料學家 身體
身體
她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江家灣江辰家那間低矮、昏暗但收拾得很乾淨的土坯房裡。
身下是雖然硬實卻乾燥溫暖的土炕,蓋著的棉被雖然打著厚厚的補丁,卻帶著陽光曬過的暖香。
“陸姐姐!你醒啦!”一直守在炕邊的江曉驚喜地叫起來,小臉上滿是擔憂褪去後的光彩。
江辰聞聲立刻從外間進來,手裡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散發著淡淡草藥清香的湯水。
“陸姐,你感覺怎麼樣?嚇死我們了。”他把碗放在炕沿,眼神裡充滿了後怕和關切,“這是魚腥草根煮的水,我娘說加了點紅糖,你快趁熱喝了。”
向真掙紮著想坐起來,渾身骨頭像散了架一樣痠痛無力。
江辰趕緊扶住她,在她身後墊上一個用舊衣服縫的軟墊。她接過那碗溫熱的湯水,碗壁的暖意順著指尖蔓延。
她小口啜飲著,微苦回甘的液體滑過乾澀灼痛的喉嚨,帶來一種奇異的舒緩感。她看著眼前這對樸實的兄妹,心中湧動著難以言喻的暖流和感激。
“謝謝你們。”她的聲音依舊嘶啞虛弱。
“謝啥!”江辰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陸姐,你纔是我們全生產隊的大恩人!那鐵牛一響,整個公社都轟動了!你是不知道,昨天我們隊長親自帶著人,開著修好的拖拉機去公社糧站交公糧了!可神氣了!隊裡人都說你是活魯班!”少年的眼睛裡閃爍著由衷的敬佩光芒。
訊息像長了翅膀。
向真在江家養病的幾天裡,小小的江家灣變得異常熱鬨。先是江辰所在生產隊的隊長帶著幾個隊乾部,提著一小袋小米和十幾個雞蛋登門道謝,言辭懇切,滿是感激。接著,附近幾個生產隊的人聞訊也紛紛趕來,有的扛著鋤頭鐮刀,有的拖著出了毛病的脫粒機、水泵,甚至還有壞了軲轆的板車。
他們擠在江家小小的院子裡,七嘴八舌地訴說著農具的故障,眼神裡充滿了對陸向真的信任和期盼。
“陸師傅,幫看看這鐮刀吧,捲刃卷得厲害,割麥子費老勁了!”
“陸同誌,俺們隊那台脫粒機,光響不轉悠,愁死人了!”
“姑娘,我這板車軲轆歪了,能整不?”
麵對這些最原始、最基礎的農具故障,向真心中倒沒有半分輕視。
她知道這些簡陋的工具,承載著眼前這些質樸農民一年的汗水和希望。
如果故障得不到修理,生計都是問題。
他們就像她一樣,隻是想自己和親人好好活下去。
她強撐著病體,在江辰的攙扶下坐到院子裡的小板凳上。
陽光透過稀疏的棗樹枝椏灑下來,在她蒼白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向真接過一把捲刃的鐮刀,指尖拂過粗糙的木柄和鐵刃。
她沒有立刻動手,而是仔細詢問使用的情況、磨損的原因。然後,她讓江辰找來一塊磨刀石和一盆水。她將鐮刀浸濕,調整好角度,手腕穩定地推動刀鋒在粗糙的石麵上劃過,發出“噌噌”的聲響。
她的動作不快,卻很精準,每一次推拉都帶著一種沉穩的韻律感。捲曲的刃口在她手下漸漸被磨平、拉直,重新煥發出鋒利的寒光。
“磨刀不能光圖快,要看準角度,用力要勻。”她一邊示範,一邊輕聲對圍觀的農民講解著要領,“刃口這裡稍微帶點弧度,割起來更省力,也不容易捲刃。”
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有力,帶著一種讓人信服的力量。
一個老農接過磨好的鐮刀,用手指小心翼翼地試了試刃口,臉上頓時露出驚喜的笑容:“嘿!真快!比新買的還順手!陸師傅,神了!”
修複脫粒機時,問題出在一個老化的皮帶輪上。輪槽磨損嚴重,皮帶打滑。
廠裡庫房依舊“沒有配件”。
向真心裡罵了一聲。
老孃造原子彈的時候都沒這麼捉襟見肘過。
但她沒有氣餒。她仔細測量了輪子的尺寸,目光在院子裡掃視一圈,落在了牆角一個廢棄的舊石磨盤上。她讓江辰幫忙,費力地將磨盤豎起來,用粉筆在上麵畫線。
“姐,你要乾嘛?”江辰不解。
“做個新的。”向真拿起一把鑿子和錘子,對著畫好的線,開始一下一下、極其耐心地鑿刻起來。
堅硬的石屑飛濺,她的動作有些吃力,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咳嗽也時不時打斷她的動作。但她眼神專注,彷彿在雕刻一件藝術品。
江辰看得入神,也拿起工具幫忙。
江辰江曉兄妹倆合力,花了大半天時間,硬是用最原始的工具,在厚重的石磨盤上鑿出了一個尺寸契合、邊緣規整的簡易皮帶輪槽!安裝上去後,皮帶穩穩地卡住,脫粒機歡快地轉動起來!
這一幕徹底征服了所有人。
驚歎聲、叫好聲在小小的院子裡此起彼伏。“神技!”“真能耐!”“陸師傅是能人!”樸實的讚譽毫不吝嗇地湧向向真。
她蒼白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淡淡的紅暈,這次不是因為病態了。
她成了江家灣,甚至附近幾個生產隊最受歡迎的人。人們不再用異樣的眼光看她,而是真心實意地叫她“陸師傅”、“陸同誌”。她走到哪裡,都有人熱情地打招呼,往她手裡塞一個剛出鍋的烤紅薯,或者一把炒熟的花生。
她休養住的江家的門檻更是幾乎被踏破,江辰的父母——一對老實巴交、沉默寡言的農民,看著陸向真的眼神充滿了感激和慈愛,把家裡最好的食物都省下來給她補身體。江曉則成了她的小尾巴,寸步不離,像隻依戀的小鳥。
這份來自難得的質樸溫暖和尊重,像一劑強效的良藥,極大地滋養著向真幾近枯竭的身心。她的咳嗽似乎也減輕了些,雖然依舊虛弱,但眼神裡重新燃起了生的光亮。
她開始利用閒暇時間,整理自己關於材料處理、工具簡易修複的經驗,用鉛筆在撿來的廢紙上畫著簡易的示意圖,打算有機會就教給江辰江曉和更多需要的農民。
她甚至開始琢磨,如何利用農機廠有限的廢舊資源,改良一些農具,比如設計一種更省力的玉米脫粒器草圖。
江辰的變化最大。
他幾乎是貪婪地吸收著向真傳授的一切知識。他不僅學會了磨鐮刀、修板車軲轆這些基礎活,更對向真講解的機械原理、材料特性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和驚人的悟性。
他常常蹲在向真身邊,看著她畫圖,提出一些雖然稚嫩卻切中要害的問題。
其次是江曉。
這個十三歲的小姑娘還是很靦腆,但向真注意到,她在給修理器械的哥哥遞工具時,嘴上會念念有詞:“左手定律……”
向真看著這兩個聰慧上進的孩子,彷彿看到了自己當年求知的影子,心中充滿了欣慰。
年輕真好。
她十幾二十歲的時候,身體比現在好多了。
果然還是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啊。
她悠悠地想著,那時候,晚上做完實驗,她還會拉著師妹去宿舍樓底下的小廣場打羽毛球呢。
說起來,已經是上輩子般的記憶了。她以為她不會再想起來了……
也許,死亡並沒有那麼可怕。她在這裡死去,也許會回去呢。
向真擦過嘴角的血,幻想著。
但她知道,她隻有這一具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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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人的心思總是敏感而複雜的。每當向真因為疲憊或病痛而沉默,或是望著北方出神時,江辰的眼神就會變得有些黯然和不平。
他見過向真深夜咳醒時痛苦蜷縮的樣子,見過她看著那張金色糖紙時眼中深藏的思念與哀傷。
這一切,都被少年固執地歸結於一個未曾謀麵的人。
“陸姐,”一次幫陸向真整理她那些寫滿公式和草圖的廢紙時,江辰終於忍不住,聲音悶悶的,“你丈夫……他對你好嗎?”
向真整理紙張的手頓了一下,沒有擡頭:“怎麼突然問這個?”
江辰抿了抿唇,語氣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執拗和一絲怨氣:“他要是真對你好,真護得住你,你怎麼會……怎麼會落到這裡?吃這麼多苦,受這麼多罪?他那麼大的官,就眼睜睜看著你被欺負?”
少年的邏輯簡單而直接,在他看來,陸向真所受的一切苦難,根源都在於那個無能的丈夫。
向真擡起頭,看著江辰眼中那毫不掩飾的為她抱不平的火焰,心中五味雜陳。
她無法向一個少年解釋政治漩渦的複雜和那封離婚書背後的苦心。
她隻能輕輕歎了口氣,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江辰,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他……有他的難處。這是我自己的選擇,不怪他。”
“可……”江辰還想爭辯,看到向真眼底的哀傷,最終還是把話嚥了回去。
日子在忙碌、溫暖卻也夾雜著身體隱痛中滑過。
向真感覺自己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但身體深處那種虛弱和時不時的鈍痛,從未真正遠離。
更讓她心頭蒙上陰霾的,是與周將軍聯係的徹底中斷。
按照最初的計劃,她離開基地後,應該會通過何沁或者王世鈞,收到周將軍秘密傳遞的訊息和指示。
然而,兩個多月過去了,音訊全無。
她曾嘗試著按照一個模糊的地址寄出過一封信,也如同石沉大海。
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
是聯絡渠道被切斷了?還是周將軍那邊也遇到了麻煩?魏雲山殘餘或背後勢力的反撲,是否比她預想的更加猛烈?沈屹……他怎麼樣了?那封離婚書……他……是否真的如她所願,放下了?
這些念頭像沉重的石頭,壓得她喘不過氣。
白天在幫助鄉親們修理農具、教導江辰時,她還能暫時忘卻。
但每當夜深人靜,獨自躺在江家土炕上,聽著窗外呼嘯的北風,巨大的孤獨和未知的恐懼便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她隻能更緊地攥住枕邊的筆記本,彷彿那是她唯一的精神錨點。
這天傍晚,向真幫鄰隊一戶人家修好了一個漏水的鐵皮水桶,婉拒了主人熱情的晚飯挽留,在一位熱情的老鄉陪伴下,踏著月色往宿舍走。
在江家住幾天了,工廠已經在催了。
冬日的田野空曠寂靜,收割後的稻茬在清冷的月光下泛著微白。遠處起伏的山巒像蟄伏的巨獸。夜風掠過空曠的原野,捲起幾片枯葉,發出蕭瑟的聲響。空氣中彌漫著泥土和淡淡稻草的氣息。
“陸師傅,今天真是多虧了你!不然我那桶水漏得,澆地都成問題!”老鄉由衷地感謝著。
“舉手之勞,張伯您彆客氣。”向真微笑著回應,隻是聲音在寒夜裡帶著一絲疲憊。
月光如水,靜靜流淌在蜿蜒的田埂小路上。遠處的蛙鳴早已沉寂,隻有風聲掠過枯草的沙沙聲,更顯出冬夜的寂寥。
明明是一幅月朗星稀、田野靜謐的圖景,向真卻莫名地感到一陣心悸般的疲憊和深入骨髓的孤獨。
這孤獨不同於初來時人們的敵意,而是一種繁華落儘、前路茫茫的空曠感。
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沈屹。
想到他冷峻眉峰下流露的溫柔,想到他寬闊堅實的懷抱,想到他笨拙卻執著的守護,想到他最後那句“真真……等我”。
笨蛋。
我不會等你的。你也不要等我。
她悶悶地想。
其實,無論他是什麼反應,他們之間,也隻能是這個結局了。
回到農機廠附近時,遠遠就看見廠區裡燈火通明,比平時亮堂許多。人聲鼎沸,隱約還聽到汽車引擎的轟鳴聲。幾輛掛著地方牌照的吉普車停在廠部門口,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氣派。
“喲,廠裡這是來大領導視察了?”同行的張伯踮腳張望著。
向真看了一眼,心頭毫無波瀾。
無論是誰,都與她這個名義上還在打掃豬圈的問題人員無關。
她平靜地告彆了張伯,裹緊了單薄的舊工裝,走向自己那個位於角落、緊鄰豬圈的破敗茅草屋。
推開那扇搖搖欲墜的薄木門,一股熟悉的、混合著黴味、土腥氣和淡淡豬糞味的氣息撲麵而來。寒意比外麵更甚,像冰窖。
她摸索著點亮那盞豆大的煤油燈,昏黃的光暈勉強驅散一小片黑暗,映照著家徒四壁的淒涼。
她的腳步一頓。
怎麼會這麼慘。
都可以配個二泉映月當bg了。
她為自己歎了一口氣。拚了這麼久,比開局的鞍鋼新手村還差。
也許這裡纔是新手村……當初穿越穿錯地方了……
疲憊像潮水般湧來。
向真關好門,確認這個搖搖欲墜的破木板至少起一個表麵上的格擋作用後,拿起牆角木架子上那個唯一的、邊緣已經磕碰得坑坑窪窪的搪瓷盆,裡麵盛著冰冷的井水。唯一的那條毛巾浸入水中,冰冷刺骨。
她擰乾,解開工裝的釦子,用冷冰冰的濕毛巾擦拭著臉上、頸間沾染的機油和塵土。冰冷的觸感讓她打了個寒顫,也刺激得喉嚨一陣發癢,又是一陣壓抑的低咳。
擦完上身,寒意已經穿透了單薄的衣衫。她不敢再擦,隻想儘快鑽進那床冰冷潮濕的破棉絮裡,用體溫去對抗這無邊的寒冷和孤寂。
她吹熄了煤油燈,屋子裡瞬間陷入一片濃稠的黑暗。摸索著躺到冰冷的稻草鋪上,蜷縮起身體,將破棉絮緊緊裹住,牙齒依舊忍不住地格格輕顫。
再這麼凍下去……冬天要成我最討厭的季節了……旁邊的豬室友,今晚不準再叫了哈……不然我也讓你們睡不著……或者……白天不給……你們……飯……吃……
就在意識在寒冷和疲憊中漸漸模糊,即將沉入混沌之際——
“咚!咚咚咚!”
急促而沉重的敲門聲,像鼓點一樣驟然炸響在死寂的夜裡!
向真猛地驚醒,心臟在瞬間狂跳起來,幾乎要撞出胸膛!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湧向了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
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