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代女材料學家 陸主任
陸主任
明年當然是忙得焦頭爛額咯。
但也是有大大的收獲的。
一九五一年的春天,來得遲,卻春下黃河冰雪開。
沈陽金屬研究所,由沈屹親自彆在了她工裝左胸的位置上。
食堂破天荒地飄出了久違的豬肉燉粉條的濃鬱香氣,每人還額外分到了兩個白麵饅頭。
王世鈞啃著饅頭,激動得語無倫次,拉著每個人絮叨著陸向真在顯微鏡前“走火入魔”的種種事跡。何沁安靜地坐在陸向真旁邊,將最大的一塊肉夾到她碗裡,嘴角噙著一絲幾乎看不見的微笑。
陸向真看著胸前沉甸甸的獎章,聽著周圍真誠的祝賀,感覺像踩在雲端,幾個月積壓的疲憊和此刻的榮耀交織在一起,讓她有些恍惚。
升職帶來的不僅是榮譽,更是排山倒海般壓過來的新責任。
材料效能研究室百廢待興,基礎薄弱,人手短缺,一堆亟待梳理的舊專案和雪片般飛來的新任務,幾乎要把新上任的陸副主任淹沒。
幾天後的一個下午,沈屹帶著技術處的兩名乾部,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材料效能研究室的實驗室門外。例行抽查,突擊檢查工作進展和實驗室安全。
原本有些嘈雜的實驗室瞬間鴉雀無聲。正在忙碌的年輕技術員們如同被按了暫停鍵,一個個挺直腰板,屏住呼吸,目光敬畏地追隨著那個高大的身影。
沈屹麵容冷峻,目光銳利地掃過每一台裝置、每一份記錄。他步履沉穩,皮鞋踩在水泥地上發出清晰的回響,無形的威壓讓空氣都凝滯了。技術處乾部畢恭畢敬地跟在他身後,大氣不敢出。
他徑直走向最裡麵那張堆滿了樣品、圖紙和記錄本的工作台。
陸向真正伏在那裡,左手拿著一個放大鏡,右手捏著一支鉛筆,在一張攤開的金相圖譜上飛快地勾畫著什麼,嘴裡還念念有詞:“這個晶粒異常長大,跟回火溫度梯度肯定有關。冷卻速率……”
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對周遭驟然降臨的寂靜和那道極具壓迫感的陰影毫無所覺。
沈屹在她工作台前站定,目光落在她因專注而微微蹙起的眉心和潦草狂放的演算筆跡上。
他伸出手,修長的手指在她眼前那片雜亂圖紙的上方,輕輕晃了晃。
意圖很明顯:領導視察,請擡頭彙報。
然而,陸向真的全部心神都被圖譜上那個異常晶粒死死抓住了。
那隻晃動的手在她高度集中的視野裡,就像一隻不知死活的、非要往精密儀器裡鑽的蒼蠅。
“嘖。”她極其不耐煩地咂了下嘴,頭都沒擡,左手像驅趕蚊子一樣,極其自然又帶著點暴躁地朝那隻礙事的手揮了過去,“彆搞!沒看見正算到關鍵地方嗎!”
啪!
她的手背不輕不重地拍在了沈屹的手腕上。
空氣徹底凝固了。
跟在沈屹身後的技術處乾部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臉色煞白,額頭瞬間滲出冷汗。旁邊的何沁猛地攥緊了手裡的記錄本,王世鈞更是嚇得差點把手裡的樣品摔了。
整個實驗室落針可聞,隻剩下煤爐裡煤塊燃燒的輕微劈啪聲。
被拍開的沈屹,動作明顯頓住了。
他垂眸,看著自己被攻擊的手腕,又看看眼前那顆依舊埋在圖譜裡、對即將到來的“雷霆之怒”毫無所覺的腦袋。
幾秒鐘令人窒息的死寂後,沈屹緩緩收回了手。他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隻是那緊抿的唇線,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彎了一下?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他沒有說話,隻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那顆依舊沉浸在工作裡的腦袋,然後轉身,帶著一身冷冽的氣息,走向下一個工位。技術處乾部如蒙大赦,趕緊抹了把冷汗跟上。
直到沈屹的身影消失在實驗室門口,那股凍結空氣的威壓才倏然散去。眾人這纔敢大口喘氣,互相交換著劫後餘生的眼神。何沁快步走到陸向真身邊,用力捅了她胳膊一下。
“嗯?”陸向真茫然地擡起頭,臉上還帶著被打斷思路的不爽,“乾嘛?”
“沈所長剛才來抽查了!”何沁壓低聲音,帶著點後怕。
“啊?”陸向真眨眨眼,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剛纔好像是有隻手在她眼前晃……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氣,臉色瞬間白了,“我剛才,是不是……”
何沁看著她那副“我死定了”的表情,想起沈屹最後那個微妙的表情,無奈地歎了口氣:“算了,乾活吧。沈所長沒說什麼。”
她心裡卻補了一句:隻是被你像拍蒼蠅一樣拍了一下而已。
陸向真心有餘悸地拍了拍胸口,隨即又立刻被圖譜上的問題吸引了回去,把剛才的驚魂一刻拋到了腦後。
工作!工作纔是王道!閻王……呃,沈所長看起來也沒那麼小氣嘛?
新官上任的亢奮和堆積如山的工作,讓陸向真徹底變成了一個高速旋轉的陀螺。白天泡在實驗室和辦公室,晚上抱著一堆資料和俄文書籍回宿舍,常常熬到後半夜。
這天晚上,為了啃透一份關於新型耐熱合金的俄文資料,她又熬到了淩晨三點多。
鬨鐘在清晨六點半準時發出尖銳的嘶鳴時,陸向真感覺自己像是被大運碾過,全身的骨頭都在哀嚎。
“唔……”她痛苦地把頭埋進枕頭裡,內心瘋狂咆哮:昨天計劃得明明白白,早上起來還能從容吃個早飯,本來輕輕鬆鬆遊刃有餘!結果呢?又是匆匆忙忙!連滾帶爬!陸向真你個廢物。
陸向真強大的意誌力終於戰勝了沉重的眼皮。
她掙紮著坐起來,眼睛半閉著,憑著肌肉記憶開始往身上套衣服。工裝釦子係歪了一顆,襪子好像也不是同一雙?算了管不了那麼多了。
她一把抓起床頭那頂藏藍色的工人帽,胡亂往腦袋上一扣,抓起裝著飯盒和資料的帆布包就往外衝。
衝出宿舍樓大門,清晨凜冽的寒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瞬間讓她清醒了幾分。她下意識地擡手正了正帽子,卻摸到了帽簷後麵——帽子戴反了!
她內心哀嚎,手忙腳亂地想把帽子轉過來。
就在這狼狽不堪的時刻,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好巧不巧地從通往所領導辦公區的岔路上拐出來。
墨藍色的筆挺製服,風紀扣一絲不茍,正是沈屹。
四目相對。空氣彷彿凝固了一秒。
陸向真腦子裡“嗡”的一聲,手還僵在反戴的帽子上,頭發被風吹得亂糟糟地翹著幾縷,工裝領口歪斜,整個人僵在原地,臉上瞬間燒得滾燙。
她彷彿已經聽到了那嚴厲的訓斥:“陸副主任,身為研究室負責人,帶頭遲到,儀容不整,成何體統!”
啊……不要啊……
然而,預想中的雷霆並未降臨。
沈屹的目光在她反戴的帽子上停頓了一瞬,又掃過她眼下的青黑和略顯淩亂的衣著,最後落回她寫滿“完蛋了”的臉上。
他沉默了幾秒鐘,那目光深沉難辨。
你不要不說話啊。
領導你說句話啊。
就在陸向真快要窒息的時候,他開口了,聲音平靜無波。
“下次早點。”
隻有四個字。
說完,他不再看她,徑直邁開長腿,朝主樓方向走去。
陸向真呆立在原地,寒風卷著地上的雪沫撲打在她臉上。
她眨了眨眼,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就這樣?沒有訓斥?她看著沈屹挺拔的背影消失在主樓門內,才猛地回過神,手忙腳亂地把帽子轉正,攏了攏亂發,也朝著材料樓的方向小跑起來。心裡充滿劫後餘生的慶幸。
材料效能研究室的工作千頭萬緒,裝置短缺始終是最大的掣肘。
那台立下汗馬功勞的老蔡司,在超負荷運轉下,精度和穩定性都在肉眼可見地下降。
這天,陸向真帶著一個剛分來的年輕技術員小張,嘗試分析一批新到的坦克發動機曲軸用鋼的早期疲勞裂紋源。
這種分析對顯微鏡的景深和解析度要求極高。老蔡司顫巍巍的調焦旋鈕和模糊的視野,讓操作變得異常艱難。
“陸主任,您看這個位置……”小張指著視野裡一片模糊的區域,小心翼翼地說。
陸向真俯下身,眼睛幾乎貼到目鏡上,小心翼翼地調整著那該死的旋鈕。
視野裡的影象像蒙著一層濃霧,裂紋的尖端若隱若現,就是無法清晰捕捉。
汗水從她的額角滲出。
“再往左微調一點……一點點……嘖!”她屏住呼吸。
就在這時,調焦旋鈕內部發出一聲輕微的、令人絕望的“哢噠”聲,緊接著整個視野猛地一跳,徹底糊成了一片馬賽克!
“該死!”陸向真低罵一聲,直起身,煩躁地抓了把頭發。
長時間的憋氣和挫敗感讓她眼前一陣發黑,身體晃了晃。
“陸主任!”小張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