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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代女材料學家 彼得羅維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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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彼得羅維奇

陸向真撐著桌子,終於站穩了。

她擺擺手示意沒事,但心頭的火氣卻蹭蹭往上冒。

她拿起放在旁邊準備做腐蝕試驗的一個搪瓷樣品杯,裡麵裝著配好的腐蝕液,想往裡麵的實驗桌上放,動作卻因為情緒激動而失了分寸。

“哐當——嘩啦!”

樣品杯脫手而出,重重砸在堅硬的水泥地上。

搪瓷碎片和淡黃色的腐蝕液瞬間四濺開來,刺鼻的氣味彌漫開。配製好的溶液,頃刻間化作一灘狼藉的汙水。

陸向真呆呆地看著地上的一片狼藉,看著自己沾上了腐蝕液點子的褲腳,再看看那台罷工的老蔡司。

幾個月來積壓的疲憊、裝置落後的憋屈、還有對研究進展的焦慮,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衝垮了她強撐的堤壩。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沮喪猛地攫住了她。迅速清理好了腐蝕液汙水後,她讓小張出去。

人走了,實驗室裡空無一人,她靠著冰冷的實驗台,慢慢滑坐到地上,雙手抱住了頭,肩膀難以抑製地微微顫抖起來。

什麼副主任,什麼晶界專家,連台像樣的顯微鏡都沒有!這破條件,怎麼搞研究?!

好崩潰,好崩潰啊。想尖叫——

就在這壓抑的低潮時刻,實驗室的門被推開了。

沈屹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顯然是聽到了動靜。他的目光迅速掃過報廢的樣品杯和頹然坐在地上的陸向真,以及那台徹底罷工的老蔡司。

他立刻明白了發生了什麼。

沒有詢問,沒有責備。他直接轉向身後門外的助手,聲音沉靜,帶著力道:

“去總庫房。調那台蔡司的apo級金相顯微鏡過來,德國戰利品編號g-47那台。就說我批的,立刻,馬上。”

門外的助手愣了一下,隨即一個激靈:“是!沈所長!”轉身就跑。

坐在地上的陸向真猛地擡起頭,難以置信地看向門口那個逆光而立的高大身影。淚水還模糊著她的視線。

德國蔡司的apo級?戰利品庫裡的頂級貨?!他竟然……

沈屹的目光落在她沾著淚痕和灰塵的臉上,他沒有說安慰的話,隻是對著她,點了下頭,彷彿在說:裝置給你,剩下的,靠你自己。

他轉身離開了實驗室,留下一個挺拔而可靠的背影。

陸向真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又低頭看看報廢的樣品杯,吸了吸鼻子,胡亂用袖子抹了把臉。

一股新的力量從心底湧了上來。她撐著實驗台站起身,叫門外的人進來。她的聲音還有些沙啞,卻堅定:

“小張,準備新樣品和試劑……等新顯微鏡一到,我們重新開始。”

沈屹的特批像一道閃電,那台德國蔡司頂級金相顯微鏡很快被小心翼翼地安裝進了材料效能研究室的實驗室。

它沉重的金屬機身,清晰銳利的成像,穩定順滑的操作手感,讓陸向真和她的團隊如獲至寶,工作效率瞬間飆升。

感動。

沒有人不愛新顯微鏡。

然而,新的挑戰接踵而至。

時間流逝,隨著朝鮮戰場進入殘酷的拉鋸階段,前線對武器裝備的需求與日俱增,壓力層層傳導到後方。

蘇聯方麵加大了技術援助的力度,一批新的蘇聯專家抵達了沈陽金屬研究所,負責指導幾個關鍵軍工材料專案的加速推進。

其中一位名叫伊萬·彼得羅維奇的冶金工程師,被指派協助材料效能研究室,解決一種新型坦克炮塔用鑄造裝甲鋼的廢品率過高問題。

彼得羅維奇身材高大,留著濃密的棕色鬍子,眼神帶著斯拉夫人特有的深邃和不易接近的倨傲。

他到來的第一天,就在沈屹、陸向真以及幾位所內資深工程師的陪同下,視察了生產車間和實驗室。

他翻閱著中方提供的工藝記錄和廢品分析報告,眉頭越皺越緊,嘴裡不時發出不滿的“嘖嘖”聲。

“同誌們,”彼得羅維奇停下腳步,將手中的報告捲成一個紙筒,敲打著自己的掌心,用帶著濃重口音的俄語說道(旁邊有翻譯同步轉述),“問題很明顯!你們沒有嚴格按照我們偉大的蘇聯專家製定的工藝規程執行!看看這裡,熱軋溫度區間,我們規程上寫得很清楚,是1150c到1180c!可你們的記錄呢?1120c到1160c?簡直是亂來!”

他揮舞著紙筒,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科學是嚴謹的!規程是經過無數次驗證的真理!偏離規程,就是失敗的根本原因。立刻,全麵調整,必須一絲不差地執行我們提供的溫度引數!否則,廢品率不可能降下來。”

他的話語斬釘截鐵,帶著“絕對正確”的光環。在場的幾位中方老工程師麵麵相覷,雖然心裡覺得溫度區間調高那麼多似乎不妥,但在蘇聯老大哥的權威麵前,一時竟無人敢提出異議。沈屹眉頭微蹙,目光深沉,沒有立刻表態,似乎在權衡。

整個車間的氣氛變得有些壓抑。工人們停下了手中的活計,技術員們屏住了呼吸,目光都聚焦在中央。彼得羅維奇環視一週,對自己話語造成的效果似乎頗為滿意,下巴微微擡起。

就在這片被權威籠罩的寂靜中,一個身影從一堆廢鋼錠樣品後麵站了起來。

是陸向真。

她頭發胡亂地用一根鉛筆綰在腦後,幾縷碎發被汗水黏在額角,身上那件半舊的藏藍色工裝袖口,赫然被酸液燒蝕出幾個焦黑的破洞。她手裡捏著一塊剛剛敲下來的廢鋼斷口,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她的眼睛像著了火,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連日來用那台德國蔡司反複觀察分析積累的資料和疑惑,如同沸騰的岩漿在她腦海中衝撞。

彼得羅維奇那番“絕對正確”、“一絲不差”的論調,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放屁!”

一句低吼從她牙縫裡擠出來,聲音不大,卻刺破了現場的沉寂。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彼得羅維奇和沈屹。

連日來實驗的失敗讓向真再也忍受不了這個毛子的高傲和胡言亂語。

她猛地擡起頭,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裡燃燒著憤怒。她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母獅,一步踏前,幾乎撞到彼得羅維奇麵前。

“熱軋溫度絕對藏了貓膩!”她完全無視了對方高大的身軀和權威的身份,聲音因為激動而尖銳起來,帶著一種現代科研狗穿越時空、麵對技術壁壘時特有的、不管不顧的憤怒,“老毛子故意模糊奧氏體化區間。1150c到1180c?你們規程上寫的這個範圍,根本就是故意挖的坑。在這個溫度區間上部長時間保溫,會導致原始奧氏體晶粒嚴重粗化。後續冷卻過程中必然析出粗大的魏氏組織鐵素體。”

她越說越快,語速像機關槍,每一個字都帶著灼人的火星,混合著專業術語的怒火劈頭蓋臉砸向一臉錯愕的彼得羅維奇,連一旁經驗老道的的翻譯都有些措手不及:

“看看這斷口!”她將手中那塊廢鋼斷口幾乎懟到彼得羅維奇的眼前,“可笑!晶粒粗得像砂礫!典型的沿晶脆性斷裂!這就是你們‘絕對正確’的規程指導下生產出來的垃圾?韌性跌到穀底,不裂纔怪。你們提供的是個陷阱引數!故意留一手?還是技術傲慢到連基本的熱力學常識都喂狗了?!”

她的暴言如同驚雷,炸得整個車間鴉雀無聲。

彼得羅維奇的臉由紅轉白,再由白轉青,濃密的鬍子氣得直抖,指著陸向真:“你……你……無理!汙衊!”

沈屹的瞳孔驟縮,緊緊鎖住狀若瘋狂的陸向真。

就在彼得羅維奇要爆發之際,陸向真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倒吸冷氣的舉動。

她猛地從旁邊一個技術員手裡扯過記錄本,嗤啦一聲,狠狠撕下一頁寫滿了演算公式和潦草批註的記錄紙。

她看也不看蘇聯人,拔出後腦頭發裡的鉛筆,在紙上狂寫了幾句話,轉身,跨到沈屹麵前。在所有人驚駭的目光中,她揚起手,啪地一聲,將那張還帶著她指尖溫度的、寫滿了狂草般公式和憤怒質詢的紙,用力拍在了沈屹筆挺製服的左胸口!

紙張拍擊的聲音在死寂的車間裡異常清晰。

“沈屹。”她直呼其名,聲音嘶啞卻斬釘截鐵,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這是保證書。給我半噸廢鋼渣。給我一爐實驗鋼。就在這裡,現在。我證明給你看,科學沒有神壇。”

她的目光如火炬,穿透沈屹深沉的眼眸,燃燒著不容置疑的信念。

時間彷彿凝固了。

彼得羅維奇氣得渾身發抖,指著陸向真說不出完整的話。中方工程師們目瞪口呆。工人們屏住了呼吸。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沈屹胸口那張微微顫動的紙上,以及他麵前那個頭發散亂、袖口破爛、卻像一柄出鞘利劍般挺立著的年輕女科學家。

沈屹垂眸,目光落在那張拍在自己胸口的紙上。狂放的字跡,力透紙背的公式,還有那些帶著火藥味的批註。

幾秒鐘的沉默,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終於,沈屹擡起手。他沒有去拂開胸口那張紙,而是用指尖,輕輕壓住了它顫抖的邊緣。

他擡起頭,目光越過憤怒的彼得羅維奇,掃過驚疑不定的眾人,最終定格在陸向真那雙燃燒著火焰、毫不退縮的眼睛上。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響徹在寂靜的車間裡: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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