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始無明 第 5 章
這種心灰,說起來也不算什麼了不得的挫折,以至一度成為他最熟悉的心理體驗之一,隻是後來人長大了,橫衝直撞的愛情被塞進了成年人的妥帖中,不應當的心情也一並被掖得緊實無縫,它也就沒有再騷擾他的機會了。
他六歲來到蔣家,進門見到的第一個人是蔣東維。那人同他一般年紀,穿著電視劇裡纔有的套裝,笑容明晃晃像多倫多那天的陽光,乾淨明亮不刺眼,正是討人喜歡的、好人家的孩子的模樣。
他說:“歡迎你來我們家,以後我會對你好的!”
這句話真友好,很大程度上驅散了他初到陌生環境的忐忑與不安。
自那天起,他在他身邊呆了近三十年,其中有十五年滿懷煎熬;十五年裡,又有七八年,他飽受那種心灰的挫傷——整個少年時代,他都在躁動的渴望與刻意的自我禁錮中,注視著蔣東維,又在注視中,嘗遍心灰和意冷。
他看過他和人真心談戀愛,也看過他與人逢場作戲;陪伴過他低落忍耐的時刻,也安撫過他盛怒發瘋的狀態;球場上和他珠聯璧合的是他,下場後給他遞水的,也是他;倘若兩人同級,恐怕考場上合作還會是他……
竹馬,發小,兄弟,他哪個詞都占得上份兒,隻是不敢說一句愛意。
常年的默然凝望中,希望、失望、無望、絕望,輪番將他的心反複碾壓過無數遍。許多次他望著蔣東維,唇邊含著一句簡單的愛,心裡卻鑿著一道天塹。
那道天塹,有身份,有家庭,有環境,有自己,還有蔣東維每次回頭看他都心無雜唸的乾淨眼神。他能不怕人言,不怕被蔣家掃地出門,但他怕蔣東維這份心無雜念。
而所有的心灰意冷,也都來自這份心無雜念。
當中最徹底的一次,大概就是十六歲那年。
那是蔣家的多事之秋,從年頭到年尾發生了不少事情,件件都蒙著一層濛濛的暗灰色。
春天的時候,小弟蔣錫辰墜入家中的人工湖,差點被淹死。死裡逃生的蔣錫辰比之過去的安靜內向,更多了幾分令人心驚的陰鬱犀利,不久後就被確診為雙向情感障礙,而那次墜湖,實際上是一次自殺。
雙向情感障礙,正是蔣東維和蔣錫辰的母親死亡的原因;自殺,也正是她離開這個世界的方式。她死後的幾年裡,家裡一直沒有人談這個話題,她留下的兩名孩子也對她的離開表現出了全然不一樣的反應。
彼時,已十三歲的蔣東維大哭了一場,把自己關在房裡三天,最後被蔣韓勳拖出來,逐漸恢複,基本算是經曆了一個完整的創傷修複過程。
而隻有八歲的蔣錫辰,卻一滴眼淚也沒有掉,單是坐在院子裡看母親常坐的椅子,後來不知道哪天開始,他就不看了,母親去世對他的影響猶如融在了空氣中,無色無味。直至他這次墜湖自殺,所有人才得以窺探一絲他當年所受的傷害。
蔣東維對此很自責。
他性格像父親蔣勤茂,慣常心大。母親自殺身亡也好,父親常年不歸家也罷,他該痛苦就痛苦,該憤怒就憤怒,情緒來了就噴發,發完也就好了。
可眼看和他當年一般大的小弟尋死,得知他病入脾裡自己卻毫無所察,愧疚和責任心便一股腦向他湧去,把他熟練運用的發泄方法都衝垮了。他憋著一股陌生的、無法形容的自責,終於在十七歲將至的年紀,品嘗到了“說不出口”。
這份說不出口還沒找到化解的辦法,夏末,蔣勤茂又帶回來一名女人。
女人叫林怡,一位孩子已跟蔣東維一般大的離異婦女。蔣勤茂對外宣佈,將與這名既沒有特殊背景,也不年輕的女人成婚。
她來曆不明,且來得毫無預兆,這大大激怒了正處於青春叛逆期的蔣東維。十七歲的少年動用了一切能動用的資源調查她,得知蔣勤茂在帶她回家之前,已同她暗合多年——細算起來,在正妻去世的第二年,他們就狼狽為奸了。
縱使是有恨泄恨、有怨撒怨的蔣東維,也不能用發一通火的方式來消化這份衝擊了。他人長到十七歲,剛剛有了說不出口的鬱悶,又遇上了懟不出口的憤怒,整個人變得堅硬起來,才長出棱角端倪的臉再沒見六歲那年的燦爛笑容,複上了一層冰冷的霜。
後來,蔣韓勳無數次回憶那段時光,從記憶中摳出每一點與蔣東維有關的心情和情景,最後確信,正是那段時間令自己對他的愛與渴望瘋長,長到無法妥帖掩飾和克製的地步,以至於被沉默犀利的蔣錫辰統統看穿了去。
若要描述那時候的他,大抵是個情聖吧——他想替蔣東維承受所有自責和無力,想驅散他所有的委屈和憤怒……可不知道到底該怎麼做,所以,他恨不得自己就是那個迷茫失措的蔣東維。
可他不知道怎麼做的事情,有人知道。
秋天,林怡為蔣錫辰找了新的鋼琴老師。
那是一名隻需要看一眼,就知道其人與眾不同的女孩子。她的眼神有一種少見的堅毅,神情時常流露一絲倨傲,但笑容裡含著走過萬水千山纔有的曠達和淡然。她望向蔣東維,眼角眉梢一彎,聲音溫柔但很脆。
“你好,我是張婧。我不止可以教你弟弟彈琴哦,教你們,也可以。”明明是一位由於不會彈肖邦夜曲而被餐廳嫌棄的鋼琴師,卻敢自信昂揚地對幾人說這樣的話。
她身上散發的,是如此盎然的蓬勃朝氣,這便已足夠吸引人。更何況,她靜下來的時候,是那麼像蔣家隨處可見的那張遺照,就連沒有血緣的蔣韓勳,多看她一會兒,都會不由自主懷念蔣家的前任女主人。
他微微偏過頭,不知為何,稍嫌偷摸地觀察起蔣東維看這名女孩兒的神態。
結果沒有出乎他對他的直覺和瞭解——他從他眼中看到了不由自主的溫柔。
一整個秋天,張婧給蔣錫辰教鋼琴。課後,卻不時能看到她和蔣東維漫步在湖邊,那偌大的人工湖,他們繞上三四圈也不嫌膩。冬天,她甚至與那兄弟倆一起去遊了五大湖。他們再回來時,蔣韓勳在蔣東維身上看到了柔軟和依戀。
他六歲來到蔣東維身邊,蔣東維七歲。整整十年,他在學校和生活中看到過蔣東維和無數女孩子調情逗樂,經驗豐富、手法熟練、張口就來;但他第一次看到蔣東維生澀地注視一個人,對那個人百般寵愛又千番順從。
無論是怎樣的投射和移情,蔣東維無疑是真心愛張婧。
意識到這一點,他連多看一眼這兩個人中的任何一個,都心痛眩暈。那種疼痛理應是心理的、無形的,然而彼時,它卻如同真的牽動了神經和肌肉,深深揪扯這具軀體本身,令他一個人的時候,數度痛得蜷成一團。
“勳,你覺得我該不該申請歐洲的學校?張老師平時還是在歐洲比較多,她也不太喜歡美國。”蔣東維這個睜眼瞎,半點也看不出麵前人的痛苦,露出了許久不見的陽光笑容,問道。
no。蔣韓勳在心裡劃出這個單詞,指尖摁緊了手裡那本書的書脊,讓自己不要擡頭看他,含著嗓子回答:“看你喜歡吧,不過,我還是認為應該以學業為考慮重點。”
“你能不能有點感性的建議啊?”蔣東維拍了他一記,雖是嗔怪,話裡卻帶著笑意,說完背對著他一擡腿上了欄杆,和他背靠背坐著。
兩人誰也看不到誰的臉,不知道對方的表情,這是他們說心裡話時的默契。
蔣韓勳無聲地歎了口氣,放過無辜的書脊,目光望向遠處,一如既往做那個先開口的,切入得十分直接:“你要是真的喜歡她,付出一點也沒什麼。但,你喜歡的真的是她嗎?還有,你和她這樣,小辰已經生氣了,你不打算跟他聊聊嗎?還是說——”
他稍停頓,呼了一口氣,接著問道:“你已忘記小辰是個隨時可能跳進那片湖裡,跟母親一樣永遠離開的人?”
這話問得太鋒利了,飆過了質疑的界限,堪堪觸到“指責”的邊緣。
他知道他在刺激蔣東維,知道蔣東維被質疑的一霎那肯定怒自膽邊生,但背靠背的默契,就是不以一時情緒為主導,無論如何把話談完。
兩人靠得那樣近,對方有何動靜都能有所體會,他能感覺到蔣東維在調整情緒。足足過了半晌,蔣東維纔回答他。
“勳,我覺得,我可以不去分辨到底是不是喜歡她本人。因為我能這樣不問究竟地一直喜歡下去,這對她來說,是夠的吧?她啊……”蔣東維笑了,大約是手擋在了鼻子前麵,這個笑有些收著,聽起來格外寵溺,“她吧,不是會糾結這種矯情問題的人。”
說完,他一放腿,一轉身,下了欄杆,重新站在蔣韓勳麵前。
“好了,我的問題解決了。勳,事情就這麼決定,我馬上開始準備申請歐洲的學校。下個學年我先過去,你幫我看著小辰,我搞清楚那邊的環境後,會把你和小辰都帶過來的。”
他說的是“決定了”,誰又能再駁什麼?至少,他蔣韓勳不能。
他令自己側過臉去,用眼角那點視線望著他,微微笑了笑,回答:“好啊。”而另一邊的鬢角,分明滲出了冰涼的汗,“心灰意冷”四個字,比任何一次都清晰地撞進他的意識裡。
能有轉機嗎?他該去動手創造一個轉機嗎?以破壞蔣東維迷了魂的幸福為代價,拗出個轉機來,他捨得嗎?
不。他捨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