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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始無明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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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冬天,他已做好了送蔣東維走的準備。為了眼不見為淨,他還半道加入學校的交響樂團拉小提琴,借著聖誕演出排練的理由,每天早出晚歸。這樣,果真一連好幾天沒有和蔣東維獨處過,更沒有見上小少爺的鋼琴教師一麵。

他對自己說,熬下去。熬吧,時間不是讓自己死心,就是令蔣東維和張婧告吹。要是他死了心,那就好了,不會再在意;要是他們吹了,也正好,他有的是時間陪著蔣東維。

他自以為做得妥帖穩當,沒想到,卻猝不及防被小少爺擺了一道。

張婧生日在冬天,正是聖誕前兩天,蔣東維當然為她準備了生日趴。他是光明磊落的人,談了戀愛,會大方熱情地介紹給所有同學好友。為此,他早在外麵訂了場地。

不料,時間臨近,蔣錫辰突然出來橫插了一腳,他極力邀請張婧接受他準備的家庭趴。

這小少爺自殺未遂後,雖然瞧著和過去沒有太大差彆,但家裡人人都心照不宣地對他格外擔憂和照顧著。他的態度這樣擺出來,蔣東維當然沒有令他失望的可能,便立即取消了自己的準備,希望張婧選擇蔣錫辰的安排。

張婧接受了。

家庭趴,人要齊。老爺子蔣勤茂是不可能在家了,其他人,上到當任女主人林怡,下到草坪修剪工人,當天都來了。蔣家很少這樣齊聚一堂,互有嫌隙的人,在這場party上恍若也變得分外柔和,氣氛一派溫馨。

蔣錫辰為了這場給老師的生日party,連撒嬌帶懇求地請蔣韓勳演奏一曲《弗蘭克a大調小提琴與鋼琴奏鳴曲》,並且由他做鋼伴。

這首曲子的鋼琴部分處理難度甚高,是許多鋼琴演奏家繞著走的作品,他一個學琴有一搭沒一搭的半吊子,卻主動要求上陣……蔣韓勳有點被驚到,有心追究他的用意,幾番試探,毫無所獲,隻得答應了。

他萬萬沒想到,小家夥鬨起任性脾氣來,比什麼殺傷力都強。

真到了演奏的當口,蔣錫辰一口裝病,硬是把一旁的蔣東維推上了鋼琴凳。這時,蔣韓勳對這小少爺的用意有了點詭異的領悟。

《弗蘭克a大調小提琴與鋼琴奏鳴曲》是作曲家弗蘭克送給朋友伊薩伊的結婚紀念日禮物,在接受蔣錫辰邀請後,兩人一起研究探討過曲子表達的情感,也排演過……他回想著,追究自己是何時泄露了什麼,這小孩兒又解讀了什麼。

及至蔣東維無奈地坐上琴凳,衝他低聲招呼:“開始嗎?”他纔回過神,垂眸略過對方遞來的目光,潦草地點點頭,架起小提琴,放好琴弓。片刻後,點點頭表示可以開始,蔣東維的鋼琴隨即彈出第一個音符。

這首帶著幾分傳說和複雜曖昧情感的曲子,頭一遭在他們兩人手下被演奏出來。鋼琴與小提琴需要交織傾訴,他手裡掌著琴弓,本該與蔣東維交流呼應,然而他不敢。他怕一個對視,會泄露他瀕臨潰堤傾瀉的心事。

這樣既沒有事先排練,也沒有即時交流的a大調小鋼奏,自然隻剩下技術和旋律,演奏稱不上感染人。一曲結束,他就默然而退,躲到了外麵。

蔣錫辰在不久之後,尾隨而至。

小家夥看他的眼神,有著超出年齡的意味深長和洞察。人明明比他們小四五歲,平時看著也無害,此刻被他一盯,竟然有幾分被看透的**感。不安,不好受。

“勳哥,”他直視他,神情嚴肅地篤言道,“你那麼喜歡大哥,就不應該躲起來,也不應該讓他去歐洲。他這麼自私,我很生氣,你要是縱容他,我也會生你的氣。”

這話裡沒一個字帶有問的意思,都是肯定句。甚至,都是責備。他在蔣家多年,已然做慣了這兄弟倆的緩衝帶,平時在蔣錫辰麵前,也頗有些二哥的威嚴。眼下聽罷這句沒有停頓、沒有猶豫的“通牒”,卻是完全啞口無言。

“蔣錫辰,你這是對二哥說話的態度嗎!”這時,身後突然傳來蔣東維的厲聲嗬斥,聲調激動得有些異常,聲線都被震得略微發顫。

蔣韓勳聽著,心中當即一涼。他當然是想回頭看看蔣東維的,可劇情已是這麼狗血,他沒有興趣讓場麵也鬨得像偶像劇那樣尷尬難看。他到底隻能選擇一言不發,小幅度地退出這對兄弟對峙籠罩的範疇。

蔣錫辰遭了那句斥責,沒有反駁,轉頭對已隱沒在光線死角的蔣韓勳道了句歉:“對不起,勳哥,我態度不對。”

蔣韓勳聽罷,還沒來得及對這道歉回應,那邊蔣東維已把蔣錫辰拎過去,冷著一張臉:“滾回去,以後對你二哥態度注意點,彆讓人說你沒家教!”

蔣錫辰垂眸瞥一眼蔣東維的手,一掙,退開了,也硬邦邦地回腔:“比起我對二哥的態度,大哥還是先檢討一下自己吧。家教,你作為長子,也麻煩以身作則。”

說完,留了一聲挑釁嘲諷的嗬笑,回去了。

走廊單單留下他們。

蔣韓勳是想過自己秘密被撕開的場麵的,而且想了無數回。因為腦中早已模擬了太多情景,沒有什麼畫麵是他不曾構思過的。當情況真的發生,他反而沒太多真實感。

冬天的室外太冷了,他出來這一會兒,便已凍得有點懶得思考。

蔣東維站在原地,良久,沒有朝他靠近,也沒有退後。也許有話在他唇邊來回遊走了幾回,可他也未說出來。時間越久,蔣韓勳越覺得沒有意思,沒有指望,緊張和猜測都變成了心不在焉。

唉。他低歎一聲,像往常那樣,做那個既表現得理性,又得體溫和,給足蔣東維台階的人,道:“這裡太冷了,回去吧,馬上要切蛋糕了,你不能不……”

“你喜歡我嗎?”蔣東維在嘴邊溜達了不知道幾趟的話,終於問出來。

蔣韓勳像沒聽見那樣,把自己的話說完:“你不能不在。”

蔣東維兩條眉毛一擠,有點急,有點躁,整個人擋在門口麵前,盯著蔣韓勳:“你回答我。”

蔣韓勳縮在禮服袖子裡的手下意識揪了揪袖口,他近乎屏息,擡眼去看了蔣東維一眼。這是一整晚的第一眼,目光短促相接,他簡直有點脫力,要不是有所準備,就該落荒而逃了。

既然不逃,那隻好直麵,他說:“我愛你。”

我愛你。那是他十五年裡,第一次對蔣東維表白,也是最後一次。

說出這三個字的瞬間,是他整個少年時代最放鬆的一刻,他甚至不再期待蔣東維的回複。

這三個字與其說是在對蔣東維表白,不如說是對自己單獨緊攥這個秘密的交代。彼時他隻有十六歲,但已把這樣一個不該誕生的秘密,揣了太久,很沉很重也很苦。

說出來就好了,說出來就有人分擔了。即便麵前的人不會接受,不會給他想要的回應,他也覺得心滿意足。心裡的堵塞開啟了一道口子,愛、壓抑、痛苦、渴望,都能夠滿滿流動起來了。

那一年,蔣東維也確實沒有給他回應,甚而擺不出一個自然的姿態麵對他。有歌詞唱道,“被愛的人有恃無恐”,可這個被愛的人,卻手足無措可憐兮兮,強裝鎮定還錯漏不斷。原先蔣韓勳躲他,那天起,情況反了過來。

然而,聖誕節期間本是學校的假日,大部分學生都不在學校裡了。蔣韓勳原來還有個聖誕演出的理由早出晚歸,演出後所有社團也一並不再活動,他連出家門的機會都找不到了。

兩個人在家裡擡頭不見低頭見,蔣東維一時間像是患了“蔣韓勳過敏症”,但凡蔣韓勳出現在方圓五米內,他都能第一時間感受到,並啟動“自以為泰然自若實則破綻百出”模式,看得蔣韓勳頭疼不已

那段失常的日子裡,蔣東維和張婧分了手,過程與說辭不明。張婧於一個午後同自己的學生蔣錫辰正式告了彆,此後再未出現過。

轉年,蔣東維順利申請到美國的學校,一個人先走了,他們有了相識以來時間最長的分彆,時間接近一年——從蔣東維離開那天,截至蔣韓勳的offer下來,他們都沒有直接聯係過。

再見麵,已是新的生活。

近一年的時間,似乎改變了什麼,又或者平複了什麼。蔣東維的“過敏症”了無痕跡,蔣韓勳也再次把少年的愛意平平整整地壓回了心底。他們像從來沒發生過告白和尷尬,回到了應當和適當的位置。

美國的生活,豐富勝過加拿大十倍,兩人成年後,又都在蔣勤茂的安排下參與商業社交活動,以一兄一弟、一正一副的姿態進入那個早就為他們安排好的圈子。沒完沒了的熱鬨和適應,充斥了生活,忙忙碌碌年複一年,猛然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們都已過了而立之年。

年過三十,在任何文化裡,都不再是能夠胡鬨的孩子。

這次離開美國之前,他甚至不經意間在蔣東維的頭發上發現了銀白的痕跡,兩人看起來都還有著年輕的麵貌,但確實已走到了該成家定性的時候。

而老爺子不久前因蔣錫辰的戀情大受打擊,這會兒正煎熬著。蔣東維那個人,平時對老爹的冷淡,看起來比蔣錫辰有過之而無不及,可到底也是希望讓老爺子寬慰寬慰的吧?所以……

蔣韓勳按了按太陽xue,數不清第幾次從手機裡調出蘇娜的資料閱覽起來……所以,你就選了個能讓你開心的女人,來對老爺子的期盼做個交代嗎?

那麼,你何時肯給我一個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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