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影山前對合同 第5章 5-鋒狹葉
5-鋒狹葉
折返無覓處的一路商白景都在細思,連眼前的路都沒心思分神去辨認。好在明黎前他半步,他隻盯著明醫師的衣角默默跟著,也倒無礙。
江湖議論眾說紛紜,卻無人提及無影劍譜,胡冥誨那老家夥藏得倒很嚴實。商白景心知如今劍譜落入斷蓮台之手,再要搶回所要付出的遠比在千金閣更多千萬倍。義父當日正是深知這一點,才為了在千金閣一舉拍得秘籍費了許多功夫,到頭來竟還是為人做了嫁衣……
電光火石的一點倏忽劃過腦海,商白景忽然站住了。
他腳步聲驟停,明黎自然聽到,回身看他情狀:“怎麼?”
“不……沒事。”商白景向他笑笑,眉頭卻微鎖起來。
不,不對。胡冥誨殺人奪譜雖是事實,可這訊息到底是怎麼不脛而走,以至在短短數日裡便鬨得滿城風雨的?
無影劍譜重出江湖一事並不是公之於眾的訊息,相反,當日能收到千金閣邀帖的無一不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世族大派。這些世族大派默契地一道將無影劍譜現世的訊息捂下,還不是怕風雲秘籍行蹤泄露,給自己惹禍上身?當日淩虛閣亦不敢確保自己就能拍得這份無價之寶,籌謀多時纔算安排得當。縱然如此,胡冥誨不僅精準地找上淩虛閣,還盯上了自己,這實在不是“巧合”二字便能搪塞過去的。
“明醫師。”商白景擡眼看嚮明黎。後者正站在坡上等他,背著空竹簍,穿著素長褂,垂下的睫掩著空澈的眸子。恰逢日暮,身後襯著赤霞鎮萬裡霞光。
“當日……你是怎麼撿到我的?”
明黎深看了他一眼。
明黎的講述和慣常的情節如出一轍,林間采藥的遊醫拾到了重傷垂危的人,將他帶回住處醫治。他來時,胡冥誨一行早已無蹤無影,更遑論看到什麼旁的東西。商白景頭先有些失望,不過仔細一想,若是明黎真看到了什麼,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夫,哪還有活命的指望。
他腦中總覺得不對,卻又始終抓不住思緒,麵色肉眼可見的苦惱。明黎看他鎖著眉,但既不會問他根由,更不會安慰開解,半晌,目光挪去阿旺身上。小狗此時倒不歡蹦亂跳了,蹲在一旁甚是乖巧地把二人定定望著,於是明黎說:“阿旺累了。”
商白景也低下頭去看狗,阿旺仰臉和他對視。商白景說:“那我抱它吧。”
他俯身將小狗抄進懷裡,快走幾步到明黎身邊。明黎說:“你放它進竹簍,我背它回家。”
商白景並未依他所言:“你身子不好,上山不便。還是我來吧。”全然忘記自己也是傷員。明黎一怔,但也沒多辯,由得商白景抱著阿旺。阿旺平素很少被人抱,興奮地直拿舌頭去舔商白景的臉。商白景按住它的嘴,嫌道:“彆舔,臟死啦。”
阿旺聽不懂,一麵舔一麵叫喚,興奮得很。
商白景責備道:“也彆叫,害我都聽不見了。”
這話怪頭怪腦,明黎投來疑惑的眼神。商白景衝他笑笑,兩人一道返回無覓處去。上山遠比下山慢得多,所以當看到熟悉的竹林時,星子已灑得漫天都是了。
明醫師作息一貫規律,天色已晚,所以二人並未寒暄,相互道了安便各自回房去睡。商白景躺在榻上,輾轉難以入眠。腦中無數的場景走馬燈似的盤旋,一會兒是白日那乞婆,一會兒是那夜的胡冥誨,過了一陣他猛地坐起,想起自己今日被那乞婆打亂了計劃,還不曾與閣中取得聯係。
難不成還得再下一趟山?可是明黎下山次數本就寥寥,等到那時,自己這傷恐怕早已大好,哪有還賴著不走、下山複歸的道理?還不如直接回淩虛閣去呢。隻是時日拖得這樣久,家中恐怕擔憂,又不能及早叫義父得知那夜情形,恐怕日久生變,更生波折。
幸而當日胡冥誨隻搜走了劍譜,旁的倒還齊全。商白景翻身而起,決定再出去放三支信煙。淩虛閣本是當今世上第一大閣,四地多布有分閣。隻消一方瞧見,自然就有閣中弟子前來相助。他出了門,朝明黎所居的臥房瞧了一眼。那廂風平浪靜,商白景正鬆了口氣,卻見睡在廊下的阿旺睜開眼睛,搖著尾巴朝自己跑來。
它下午叫商白景抱過,對他親熱得很。此刻也奔來,圍著商白景的腿打轉,立起身子求抱。商白景無法,隻得又俯身將它抱起,一麵向院中走去,一麵壓低聲音對它道:“大半夜的不好好睡覺。不許叫啊,彆把你主子吵醒了。”
阿旺顯然沒聽懂,它應道:“汪汪!”
商白景:“……”
心間忽然一顫,寒意漫上心頭。商白景耳際微動,懷抱阿旺駐了足。幾乎是同時背後一支冷箭破空射來——可他隻是側了側頭,冷箭貼耳刺過,“嘭”地釘在柱上。
商白景歎了口氣:“跟了我們一路,還是不肯死心。我說你們大半夜的,怎麼都不好生睡覺啊?”
為禍鄉鄰的這夥山匪名曰羅刹幫,為首的喚作龍弑。這幫人本不過是一夥打家劫舍的強盜草寇,實不算入流。奈何為首的這個龍弑既有幾分天資,也有不小野心,更有幾分機緣,練成了一套十分狠辣乖戾的斷腸刀。遂生了狂妄之心,欲率一眾草莽也建一個門派來玩玩,自此方可脫了匪身。於是定了幫名羅刹,又為自己改了個“弑”字做名兒,近些時日正帶著幫眾四處劫掠,占地奪金,好成就將來赫赫威名。
這一行歹人劃定了大本營,自然要挨個兒肅清敵手。這日一眾人正好來到了黛山,見此山秀麗豐盈,料想物產眾多,一番打探後自然發覺了隱蔽山中的無覓處。這龍弑算是個心細的,觀察到屋後辟的幾畝藥圃,揣測內裡應當住了個鄉野郎中。龍弑思及如今草藥金貴,市價正很值錢,或賣或用,都是一筆進帳。遂匪性發作,又要乾些強取豪奪的勾當。又擔心撞上什麼硬茬,所以未曾輕易下手。今日見主家兩人都是細皮嫩肉的年輕後生,裝扮也不似武人,總算放了心。於是乘夜來襲,打算做他一票。
院內獨一人一狗,也沒攜刀劍。龍弑冷箭射出時還在琢磨鎮上哪家藥鋪更肥一些,一晃神,也沒注意到那公子哥兒是怎麼躲過那一箭的。
他孃的。龍弑罵了一聲,拎起立在腳邊的長刀。
商白景多少年不曾遇到主動上門挑釁之徒了。自回山之時他便發覺了這幫人,因見他們隻是在暗中窺視,又怕貿然發作驚著明黎,故而假作未見,不料這夥人還是找上門來。商白景撫著阿旺的腦瓜頂,連頭都懶得回,嘴裡隻道:“三更半夜的跑來攪人清夢,你們到底有沒有長眼睛?”
那龍弑作惡慣了,哪聽得這樣輕狂言論,當即怒從心生,喝道:“好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殺才,等下跪在爺爺腳下時,盼你也能狂妄如此!”
旁邊有嘍囉替匪頭搖旗助威,呼喝道:“你小子彆太輕狂!我大哥一手斷腸刀出神入化,便是淩虛閣的峰主長老也敵他不過。老子勸你乖乖跪下乞饒,將屋內值錢物件雙手奉上,我大哥心慈,興許能饒你一條賤命來哉!”
商白景訝異道:“淩虛閣?”
但對方從問句裡聽出了譏諷,隻當他是不信,領頭的龍弑怒道:“淩虛閣又算什麼東西?你小子再東拉西扯,也不妨礙爺爺取你狗命。”
商白景冷哼一聲。
他太輕蔑,激得龍弑越發怒極,提刀便斬來。那一手斷腸刀委實寒冽至極,刀光幾能與月色爭輝。可庭院之中倜儻公子如玉山佇立,未佩兵刃,懷抱黃犬,淡聲又蔑然地笑了笑。
“你留神些,可彆傷著我家阿旺。”
這一場交鋒委實沒有什麼好描述的——在商白景半生交手之中,連名號都排不上。
他前傷未愈,未佩朝光,懷中還抱著一隻黏人的小犬。眼看長刀攜風浴血斬至眼前,商白景連笑意都不曾消退半分,隻一把便捉了龍弑砍來的刀脊,一膝重擊了龍弑胸骨,眨眼便卸了對方兵器,道:“我未佩劍,閣下也當卸兵,這才公平嘛。”又垂眸摸了摸黃犬耳朵,“阿旺不咬人,算不上兵器。”
這一次出手唬得其他匪徒麵麵相覷,未敢近前。龍弑更是驚疑不定,才定睛上下打量對手,試圖瞧出他是個什麼來路。商白景一哂,笑道:“看什麼看?我縱喜歡男人,也瞧不上你這樣的貨色。”
一句話說得龍弑又臊又怒,背後手下又正眾目睽睽,實在不好輕易露怯失了威儀。因此雖被卸了兵刃,仍橫了心衝來纏鬥。可惜他失了長刀氣勢已輸了大半,商白景抱著阿旺略避了避鋒芒,黃狗猶未察覺正是生死關頭,還憨憨地伸出舌頭來舔他。
商白景:“……你怎麼倒幫他們給我添亂呢?”
他踏著鬼魅步法閒庭信步似的安然,身形好似一片鋒狹竹葉,那龍弑根本近不得身。又兼與阿旺玩笑,氣得那匪頭急火攻心,怒罵道:“你這殺才,好生猖狂!”
“猖狂?”商白景按下躁動阿旺,不再退避反而挺身迎上。身形一旋虛晃一槍,人卻已然繞至龍弑身後,擡腿便是一腳。
龍弑被他踹出老遠摔在地上,“哇”地嘔出一口血來。
“說我猖狂的人多了,你算個什麼東西?”商白景抱狗走來,擡腿將想要爬起的龍弑又踹了下去,“匪頭,你現在倒是說說,淩虛閣算什麼?”
那匪頭叫他一腳踏碎了肋骨,已然有出氣沒進氣。商白景眼尖,瞟見他腰間係著一枚精銅鑄造的牌子,順手便扯下來瞧。那牌子本是龍弑遣人造下的,刻著羅刹幫和自己的名姓,預備做他幫派流傳百世的聖物。商白景借著月光讀清上頭的字跡:“羅刹……龍弑……”他嗤聲道,“什麼狗屁名字,一看起名的人就沒進過學堂。”
他將那銅牌嫌惡地一丟,銅牌落下,自後背插入主人心口。
“噫。”商白景收拾完這個才轉過身,連阿旺的狗毛都沒被蹭掉一縷。隨即瞧見隨龍弑一道來的、已被嚇傻的眾匪徒,“你們還在這兒呢?要不要給你家幫主收個屍啊?”
匪徒哪裡還敢叫板,叫他提醒了一遭,纔想起來丟盔棄甲,四散奔逃。唯有兩個忠心的,尚還瑟瑟站在原處,不知該進還是該逃。商白景倒十分佩服這兩人的好膽量,略提了眉,將阿旺又往上掂了掂:“謔,你二人倒是忠心可表。”
那兩人唬得如泥人篩糠,商白景一咳嗽便發抖,往後退了數步,撞上茅屋前的台階和木柱。商白景正想再過幾句嘴癮,可口還未張,門卻一動——明黎披著一身霜色薄裳走了出來。
明黎走了出來,正巧站在了兩個窮途末路的匪徒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