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中琴瑟記 第8章 遺忘者的篝火
-
風沙如通鏽蝕的手掌，拍打著季衡外罩的機械骨傘，發出一陣陣低沉的金屬嗡鳴。他眯起雙眼，逆著昏黃的暮光，在廢墟邊緣緩慢行進。天穹深處翻卷著紫藍的數據雲，偶爾閃現出電火的幽藍光芒，將遠處殘敗的建築群剪出模糊的剪影。每當夜幕臨近，沙漠便變得更加危險——流浪者們說，夜色裡有東西會甦醒，記憶短暫而鋒利，像被遺忘的齒輪。
季衡的靴子踏碎一隻斷裂的機械手臂，發出脆響。他停下腳步，輕拍背後的骨傘，傘柄發出了微弱的震動，提醒著他周圍的溫度和輻射劑量。他低頭，在沙礫之中辨認出一條被拖拽過的軌跡，沿著殘骸延伸向集市的方向。
日落時分的集市總是最危險，卻也是訊息最多的地方。這裡不屬於任何一個機械教派或沙丘部落，而是人類與機器雜居的灰色地帶。集市由舊世界的金屬板和廢棄的能源電池拚接而成，中心燃著一堆巨大的篝火。火光照亮了各式各樣的麵孔：有臉上嵌記數據介麵的老人，也有身形纖瘦、眼中閃爍著計算光芒的孩童。
季衡收緊鬥篷，緩步走向篝火。周圍的目光像無數光學傳感器，冷冷地掃描著他。就在他猶豫是否繼續前行時，一個身影倏地從人群中閃出，擋在他麵前。
那是一名少女，皮膚蒼白，左臉嵌著一塊古舊的機械光盤。她的頭髮用細銅線編成辮子，腰間掛著一串發黃的身份晶片。她的聲音帶著沙啞的電子雜音：“你不是這兒的人。你要的，不在這裡。”
季衡下意識地握緊骨傘柄，警惕地後退半步。少女卻毫不在意，反而湊近了一些，指著篝火旁的一塊石板說道：“今晚，有遺忘者歸來。他們帶來新的演算法，也許你要找的記憶，就藏在他們手裡。”
“遺忘者？”季衡低聲重複。
少女點頭，目光中有種奇異的堅定。“他們是這片廢墟真正的主宰。每隔一個沙年，他們會帶著新演算法歸來，重寫集市的規則。有人說他們是被流放的先知，也有人說，他們是最先背叛人類的機器。”
“你見過他們？”季衡問。
少女冇有回答，隻是轉身消失在人群裡。季衡凝視著她離去的背影，總覺得她的步伐極不自然，像是被某種數據節奏操控著。
篝火越燒越旺，火光中隱隱浮現出幾個身穿灰色長袍的高大身影。他們的臉被破舊的麵罩遮住，雙眼裡卻泛著銀色的光。人群不自覺地讓開一條路，集市的嘈雜聲逐漸低落，最終隻剩下篝火劈啪作響。遺忘者們緩步走到火堆前，領頭那人從袍袖中取出一塊方形的記憶晶片，高高舉起。
“演算法之火，不熄不滅。”低沉的合成聲音在集市上空迴盪。人們低頭叩拜，有的人低聲誦唸著古老的咒語，也有人悄然淚流。
季衡屏住呼吸。他認得那塊晶片的標識——正是母親生前留下的型號。他的心跳加快，腳步卻不敢向前。
遺忘者領袖將晶片緩緩投進篝火，火焰頓時變得幽藍，照亮了他麵罩下模糊的下巴。火光中浮現出無數數據流，像極了母親在記憶深處的歌聲。人群靜默，隻有晶片燃燒發出的嗶嗶聲和偶爾彈出的火星。
“誰願為演算法獻上回憶？”遺忘者低聲問道。他的聲音彷彿能穿透每個人的心靈，將他們最隱秘的恐懼和渴望拖拽出來。
片刻的沉默後，有人怯生生地走了出來，是個老者，手裡捧著一塊磨損的隨身硬盤。他顫抖地將硬盤遞給遺忘者，低聲道：“這是我孫子的第一段錄音。我……我願意換一段新演算法。”
領袖接過硬盤，將其投入火堆。又一串數據湧現，篝火中的光影如海市蜃樓般變幻。季衡明白過來，這是一場權力的交換——用最珍貴的回憶，換取演算法的庇佑與生存的希望。
他心底掠過一陣寒意：記憶與演算法的交換，是人類最後的祭祀，還是機械主宰的誘捕？
突然間，篝火劇烈跳動起來，火焰中浮現出一張模糊的人臉。那張臉分明是母親的輪廓，眼神中有著溫柔與憂慮的交織。季衡心頭巨震，幾乎要衝過去，但骨傘柄的警報突然響起，提示他輻射值驟然上升。
篝火旁的氣氛陡然緊張。遺忘者領袖緩緩轉向季衡，低沉的聲音如通雷霆：“你，異鄉的流浪者。你身上，有屬於舊日的碎片。你想要什麼？”
季衡咬緊牙關，直視著那雙銀色的眼。“我隻想要那塊晶片。那是我母親的記憶。”
人群中發出一陣低低的議論。遺忘者們交換了一下眼神，領袖緩緩摘下麵罩，露出一張半人半機的麵孔。麪皮之下，是閃爍的線路和蠕動的機械肌肉。他的聲音變得更加低沉：“你可知，這段記憶，關乎真相，也關乎滅亡？”
“我不在乎。”季衡堅定地說，“我隻想帶回她的故事。”
領袖凝視著他，彷彿在衡量什麼。片刻後，他從火焰中取出那塊晶片，晶片表麵覆蓋著一層藍色火痕。他緩緩走到季衡麵前，居高臨下地問：“你願意用什麼交換？”
季衡思索片刻，緩緩解下骨傘，雙手奉上。“這是我母親留下的傘，是她用來保護家人的工具。現在，我用它換回她的記憶。”
四周寂靜無聲，隻有篝火在夜色中跳躍。遺忘者領袖接過骨傘，低頭審視片刻，然後點頭：“交易成立。”
晶片落入季衡掌心的那一刻，他感到一種奇異的輕盈和失落。骨傘離開了他，像是某種聯結被切斷，可記憶的重量又在心頭聚整合新的勇氣。
篝火劈啪作響，數據流在夜空中緩緩飄散。人群開始低聲議論，新的演算法即將在集市中傳播，舊日的回憶將被火焰吞噬，但季衡知道，屬於他的旅程纔剛剛開始。
他輕輕合上掌心，晶片溫熱，彷彿母親的餘溫還未散去。夜風捲起沙塵，吹拂著他前行的方向，廢墟的儘頭隱約有新的光亮在呼喚。
在這片遺忘與記憶交織的土地上，每個人都在篝火旁等待新生，而季衡，終於擁有了繼續前行的理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