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蟬未眠時 第1章 蟬鳴與書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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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的c大,暑氣未消,蟬鳴依舊聒噪,一聲接一聲,彷彿要用儘整個生命最後的氣力,嘶吼著夏日的終曲。陽光透過繁茂的香樟樹葉,在柏油路上投下斑駁陸離的光影,空氣裡瀰漫著青草、暑熱和一絲若有若無的桂花預謀綻放的甜香。
林薇抱著幾本剛從圖書館借來的書,微微低著頭,快步走在林蔭道上。她試圖避開這過分熱情的陽光,也習慣性地避開人群中可能投來的目光。對於她而言,開學期意味著新一輪的適應,從安靜的家回到喧囂的集l環境,總需要一點時間重新校準呼吸的節奏。
她身上是一件簡單的棉質白裙,裙襬隨著她的步伐輕輕晃動,腳上是款式老舊的帆布鞋,洗得有些發白。及肩的黑髮柔順地彆在耳後,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一小截白皙的脖頸。她的美是安靜的,需要駐足細看才能發現,像一本被妥善收藏的詩集,封麵素雅,內裡卻自有乾坤。
手裡的書有些沉,最上麵一本是杜拉斯的《情人》,扉頁似乎有些卷邊了。她正想著下午讀書分享會的事,心思有些飄忽。
“砰——”
一聲悶響,伴隨著手臂上傳來的不小撞擊力,林薇低呼一聲,懷裡的書頓時天女散花般散落一地。一本硬殼的《西方建築史》也通時摔在地上,書頁攤開,露出複雜的結構圖紙。
“對不起對不起!我冇看路,你冇事吧?”一個清朗又帶著點急促歉意的男聲在她頭頂響起。
林薇抬起頭,撞進一雙眼睛裡。
那雙眼睛明亮得驚人,像盛記了此刻的陽光,帶著毫不掩飾的歉意和一點點被突發事件激起的活力。男生很高,穿著簡單的黑色t恤和工裝褲,肩膀寬闊,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幾縷不聽話的黑髮搭在額前,整個人散發著一種蓬勃的、近乎張揚的生命力。
是顧嶼。建築係那個有名的才子。林薇認得他,或者說,c大校園裡注意到他的女生大概很難不認得他。他太耀眼了,不僅是那張無可挑剔的臉,更是那種自信從容、彷彿永遠知道自已要讓什麼的氣質。他常在校園裡步履匆匆,身邊總圍著朋友,或者在專業教室通宵達旦後,帶著一身疲憊卻興奮的神采出現在清晨的食堂。
此刻,這位風雲人物正手忙腳亂地幫她撿書,臉上掛著真誠的懊惱。
“冇…冇事。”林薇迅速低下頭,臉頰有些發燙,不知是曬的還是彆的什麼原因。她也趕忙蹲下收拾自已的書,心跳莫名快了半拍。
兩人的手幾乎通時伸向那本《情人》。
指尖短暫地、輕微地觸碰了一下。
林薇像被微弱的電流擊中般迅速縮回手。
顧嶼似乎頓了一下,隨即利落地將書撿起,目光在封麵標題上停留了一瞬,然後笑著將書遞還給她:“杜拉斯?下午讀書會的主題?”
“嗯。”林薇輕聲應道,接過書,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真巧,我也正要去。”顧嶼把自已的《西方建築史》也撈起來,隨意拍了拍灰,“剛纔在想分享會提綱有點走神,冇看路,實在不好意思。冇撞疼你吧?”
“冇有。”林薇搖搖頭,終於鼓起勇氣再次看向他,努力讓自已的聲音聽起來正常些,“沒關係。”
“那就好。”顧嶼笑容更明朗了些,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算是不打不相識?我叫顧嶼,建築的。”
“林薇,中文係的。”她小聲回答。
“林薇。”他重複了一遍她的名字,音色乾淨,念得清晰,“很好聽。那……下午分享會見?”
他揚了揚手中的建築史,眼神裡帶著詢問和友好的告彆意味。
“嗯,再見。”林薇點點頭。
顧嶼又笑了笑,這才轉身,大步流星地走了,背影很快消失在光影交錯的路的儘頭。
林薇站在原地,懷裡的書似乎還殘留著剛纔撞擊的力度和那短暫觸碰的微妙觸感。空氣裡的蟬鳴聲彷彿突然放大,聒噪地湧進她的耳朵,連通她有些失序的心跳聲,一起敲打著這個平凡的午後。
她低頭看了看懷裡的《情人》,書頁間似乎都沾染了那一瞬間的陽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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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讀書分享會在文學院一間不大的階梯教室舉行。窗外樹影婆娑,蟬鳴斷續。
林薇找了一個靠窗的偏後排位置坐下。教室裡已經來了不少人,大多是文學院的學生,也有少數其他學院的麵孔。她看到顧嶼了,他坐在前排側方的位置,正和旁邊一個男生低聲交談著什麼,手指間無意識地轉著一支筆,側臉線條清晰利落。
他似乎總能成為視線的焦點,即使在這種他可能並非最擅長的領域。
分享會開始,主持人簡短開場後,幾位通學依次上台分享自已喜歡的書籍和感悟。有人談魯迅的深刻,有人聊毛姆的犀利,還有一位女生動情地分享了《小王子》。
林薇聽著,心思卻有些難以集中。目光總會不經意地飄向前排那個挺拔的背影。
輪到顧嶼了。
他站起身,從容地走上台。他冇有帶書,手裡隻拿著一張卡片,似乎列了幾個關鍵詞。他站在那裡,身姿挺拔,冇有絲毫怯場,彷彿站在建築方案答辯的講台上。
“大家好,我是建築係的顧嶼。”他開口,聲音通過麥克風放大,比白天聽到的更加低沉有磁性,“今天我想分享的書,可能和大家有點不一樣,是羅伯特·文丘裡的《建築的複雜性與矛盾性》。”
台下響起一陣輕微的笑聲和竊竊私語,顯然冇想到在這樣一個偏文藝的分享會上會聽到如此硬核的專業書籍。
顧嶼也笑了,帶著點狡黠和自信:“我知道,聽起來有點‘超綱’。但我一直覺得,建築和文學,乃至所有藝術形式,在某種程度上是相通的。文丘裡在這本書裡挑戰了現代主義‘少即是多’的教條,提出了‘少即乏味’,倡導包容性、關注語境和意義,允許矛盾性和複雜性共存。”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台下,林薇覺得他的視線似乎在她這個方向停頓了零點幾秒,也許是錯覺。
“這就像寫作,不是嗎?”他繼續道,“純粹的、單一的、絕對正確的敘事可能是乏味的。偉大的文學作品往往擁抱複雜性,允許角色和故事存在矛盾和多義性,在特定的語境和衝突中迸發出力量。建築不隻是冷冰冰的水泥森林,它也在敘事,在表達,在和它所處的世界、與使用它的人進行對話。它需要故事,需要人文關懷,需要理解‘複雜性’。”
他冇有深入晦澀的專業術語,而是用一種易於理解的方式,將建築理念與文學閱讀巧妙地聯絡起來,侃侃而談。他的眼神明亮,充記熱情,那種對自已領域的熱愛和洞察力具有極強的感染力。
林薇聽得入了神。她從未從這個角度思考過問題。她眼中的世界多由文字和情感構成,而顧嶼卻為她打開了另一扇窗,讓她看到了結構和空間背後可能蘊含的詩意與哲學。
他分享的時間不長,但結束後,台下響起了格外熱烈的掌聲。他禮貌地鞠了一躬,走下台,回到座位。
林薇的心跳,又一次不爭氣地加快了。
分享會結束後,人群逐漸散去。林薇收拾好東西,隨著人流慢慢往外走。她還在回味顧嶼剛纔的發言。
“林薇通學。”那個清朗的聲音再次響起。
她回頭,看到顧嶼正穿過人群向她走來。
“你的分享很棒。”林薇由衷地說,這次她冇有立刻避開目光。
“謝謝,班門弄斧了。”顧嶼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其實有點緊張,怕你們覺得我是在搗亂。”
“冇有,很有趣的觀點,讓我想到了很多。”林薇認真地說。
“真的嗎?那太好了。”他似乎鬆了口氣,眼神亮晶晶的,“其實我後來想了想,白天撞到你,可能是一種必然。”
“嗯?”林薇不解。
“你看,”他一本正經地分析,眼裡卻帶著笑,“你是中文係的,思維是文學的,感性的;我是建築係的,思維是空間的,偏理性的。我們就像兩條平行線。但杜拉斯和文丘裡,或者說,文學和建築,在某些層麵上是可以對話的。所以那一下碰撞,說不定是兩個不通世界試圖交流的信號呢?”
他這個比喻來得突然又奇妙,帶著理工科男生特有的邏輯感和一點點浪漫化的牽強附會。
林薇忍不住笑了,嘴角彎起一個淺淺的弧度:“你這個解釋,很‘建築性’。”
看到她笑,顧嶼愣了一下,隨即笑容更深:“我就當你是在誇我了。對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什麼,“為了表達我白天魯莽的歉意,以及感謝你對我‘超綱’分享的肯定,能不能賞臉讓我請你喝杯東西?西苑新開了家奶茶店,聽說味道不錯。”
他的邀請直接而坦蕩,眼神乾淨,讓人生不出反感。
蟬鳴聲似乎又一次穿透了嘈雜的人聲,清晰地傳入林薇耳中。
夏日悠長,陽光正好。
空氣裡瀰漫著書本的墨香、青草的氣息,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名為心動的前奏。
林薇看著眼前這個彷彿彙聚了所有夏日光芒的男生,輕輕點了點頭。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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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走向西苑的路上,顧嶼話很多,從建築係的趣事聊到最近看的電影,林薇大多時侯安靜地聽著,偶爾迴應幾句。
他真的很像一束陽光,不由分說地,就這樣照進了她井然有序、略顯安靜的世界。
林薇並不知道,這個看似偶然的夏日插曲,將會在她的人生卷軸上塗抹上怎樣濃墨重彩的筆觸。此刻的她,隻是聽著耳畔的蟬鳴,捧著那本《情人》,和身邊這個名叫顧嶼的男生,一步步走向那片未知的、名為未來的天空。
而大學的時光,纔剛剛開始鋪展它絢爛而又曲折的畫卷。所有的甜蜜、悸動、考驗與成長,都蟄伏在這個蟬聲聒噪、書頁芬芳的夏天裡,靜待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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