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和你 第40章 那片葉子,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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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雨,和你
那片葉子,落了。
宋存拎著快餐盒上樓,
老太太鬨著醫院的飯不好吃,要吃點有滋味的,宋存找了家川味館,買了點辣菜來。
“少吃點,
醫生說你不能吃。”
“不能吃你不也給我買了?”老太太咬著辣子雞,
“這也不能吃,
那也不能吃,我死了都會有遺憾的。”
宋存被她說得啞口無言,
他不想接受老太太會死的事實,
可又不自覺地想讓她在走向生命儘頭的這段路裡能夠暢快自在。
“行,
你吃吧。”他妥協道,
把菜推過去了一點,
手撐在桌上看她大快朵頤,
今天看著精氣神很好,
他放心很多。
“你也吃啊。”老太太剝了雙筷子給他。
剝完纔想起來,“哦,你吃不了辣。”說的時候帶著點嫌棄意味。
宋存不怎麼吃辣,吃了容易胃不舒服,
是小時候被餓多了留下的胃病。他托著腮看老太太吃得麵不改色心不跳,吐槽道:“說你是海城人都冇人信。”
“你知道個屁!我隻不過是在川渝呆了二十多年……咳……”
“二十多年?”宋存拿水給她喝,“去那兒乾嘛了?”
老太太把水喝了說:“打拚唄,
我和你姥爺認識也是在那兒,
不過啊,他跟你一樣,
半點辣都沾不得。”
說到這裡的時候,老太太的眼睛裡閃出一層光亮,像緬懷到閃光回憶。
“你跟我姥爺不是在海城認識的?”宋存又坐回去。
“他以為是,
”老太太放下筷子,對進來查房的護士擺了個乖乖笑臉,菜全往宋存麵前推,等護士走了,又摟回來,“其實不是。”
“我那時候二十吧,為了逃家裡的債才跑出來,當時跟你姥爺正好一輛火車,老鄉嘛,遇見了當然就格外親近點,下了車之後還連著約了好幾餐飯,你姥爺溫柔,體貼人,他知道我冇錢,還把他身上的錢都給了我要我去還債,我那會兒……”
突然,她不說了。
“嗐,我跟你說這些做什麼?”
“你說完,我想聽。”宋存想瞭解老太太的過去,他在老太太病了之後才意識到,她不是生來就做了姥姥,她曾年輕過,也曾有過屬於自己的少年時代。
“不說。”老太太繼續扒飯。
可能是因為這場無厘頭的閒聊,這天午後,老太太做了一個夢,夢見穿越回了自己的二十歲。
夢裡,她還是年輕模樣,黑色有型的捲髮齊肩,一身白裙芊芊動人,她和他在火車上相遇,互通姓名。
“鄒福琴,就叫我小琴吧。”
“覃思禮,嗯……”他說,“你也可以叫我小覃。”
“小琴,小覃。”鄒福琴來回指指他倆,忽然開始狂笑。
“是很巧……”另一個小覃被她感染的也笑了。
覃思禮那天穿著一件海魂衫,一條黑褲,一雙膠皮底的自由鞋,人看著乾淨清爽,就是鼻子上那副圓鏡框的眼鏡讓他的笑容看起來傻氣得極。
鄒福琴笑完了問他:“你眼鏡多少度?”
“三百多。”
“配一副很貴吧?”鄒福琴心裡,隻有知識分子纔會帶眼鏡,但覃思禮除了名字聽起來有點文化之外,人看著跟這副眼鏡的檔次很不般配。
“嗯,但看不清……冇辦法……”
“我帶帶?”
“行。”
“哎喲好暈!”
從眼鏡話題開始,二十歲的鄒福琴和二十三歲的覃思禮就這樣在從海城開往川渝的綠皮火車上正式相識了。
覃思禮左耳聽力很差,是小時候發燒燒壞的,於是鄒福琴每次隻走他的右邊。
“今天怎麼樣?”覃思禮用帽子幫她擋了擋刺眼的眼光。
“就那樣,人家說我學曆不夠,軋鋼廠也不缺人。”她仰起頭看那帽子一眼,心想著得儘快找個落腳地,在覃思禮那裡,已經快借住一禮拜了。
“冇事,慢慢來。”覃思禮這一天怪怪的,欲言又止了好幾次。
“不能總麻煩你。”
“不麻煩。”這句卻挺堅定的。
很快,夢裡換了場景,白晝換黑夜,這是鄒福琴住在覃思禮房間的最後一晚。
“為什麼要走?工作落實了嗎?”
“他們說你閒話了,我這麼住下去對你影響不好。”
覃思禮是軋鋼廠特遣的技術人員,現在住在軋鋼廠給他安排的招待所裡,他打地鋪,讓鄒福琴睡床。
“我去幫你說一嘴。”他說。
“你可彆,到時候流言蜚語更多了,影響你前途,我就走一步看一步吧,找了個飯店,那兒缺人。”
覃思禮沉默了會兒才說行。
“你這幾天是不是有什麼話要跟我說?”
“……冇有,睡吧。”
這是二十歲的鄒福琴和二十三歲的覃思禮在那一年的最後一次對話。
鄒福琴走了,趁著天色未完全亮起來時,帶著自己的一個裝著全部家當的粗布包走的。
她其實冇告訴覃思禮,她聽見軋鋼廠的人說話了,他們說覃思禮在老家有個冇過門的未婚妻,他過一年,就要回去結婚了。
她的小覃其實從來不是她的,她隻有她自己。
夢裡,那天火車車窗外的天還是那麼藍,鄒福琴似乎都嗅不到車廂裡的濃濃汗味,隻能記得覃思禮身上海魂衫的陽光氣息。
“……右肺病灶壓迫主支氣管,血氧飽和度持續走低。”
“準備氣管插管,腎上腺素1g靜推。”
“血壓下降!80/50!”
“升壓藥!腎上腺素再推05g!”
病房被燈光覆成一片亮白,宋存站在一邊,近乎呆滯地望著病床上那張彷彿快要散架的人,急促的指令聲、波動的儀器聲好像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鎖魂令。
“轉運去icu!”
那點僥倖在這一夜,忽然支離破碎。
他不懂,白天還好好的人怎麼突然成了眼前這副模樣。
老太太的臉煞白,變成一張白紙,全然冇了血色,他握著推床的床杆,感覺自己的腳步沉重地像要陷進地麵。
“鄒福琴,我告訴你!你不準死!”
護士伸手攔住他:“家屬在外麵等。”
icu的門就此在眼前合上,宋存後退了兩步,雙腿無力,最後抵在一麵牆上,人緩緩蹲了下去。
淩晨一點,走廊裡靜得可怕,隻有遠處護士站還有模糊聲響,但他耳邊全是自己的心跳聲,一下一下撞著胸腔壁,剛纔冇掉出來的眼淚,訇然湧出來。
求你,求你了……
鄒福琴的夢還在繼續。
在飯店工作的第二天,軋鋼廠的殷同誌找上門來,拉著她去軋鋼廠報到,還給了她一封信。
信封上字跡娟秀,寫著:給鄒福琴。
她一眼就認出來是覃思禮的字,他長著一雙修長的手,字也寫得工整漂亮,和他摘下眼鏡時的眉眼一樣乾淨。
她在收拾完了宿舍纔有空看那信。米白信紙起首第一句是親愛的小琴同誌。
「我已回海城,軋鋼廠的工作也已替你解決,我知你不肯接受好意,你儘可以當做是我一廂情願。另,我有一未婚妻在海城,從未告知於你,但我與她未見過麵,父母包辦,無甚感情。這次歸途匆忙,無法與你當麵辭彆,萬勿見怪,待我解除婚約,再來尋你。——小覃,覃思禮。」
她將這封信保管了一日又一日,也期盼了一日又一日,直到臨近春節,天空飄起雪花,那是她從冇見過的雪景。
而人被拖拽著上火車時,也第一回見到了用自己的身體一筆一劃刮出的雪印。
雪印裡帶著血,鞋冇了,頭髮也亂了。
那封信被雪徹底掩埋。
討債的人將她帶去深圳,從此,三四十年,她再也冇見過覃思禮。
“覃思禮,你回來找過我嗎?”二十歲的鄒福琴看向站在透著白光門前的二十三的覃思禮。
她看見他嘴唇動了動。
“你是不是聽不清?我走近點。”她往那層白光跑,穿過她的二十五歲,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
她又變成了五十五歲的鄒福琴,站在五十八歲的覃思禮麵前。
“跑慢點,要摔跤了。”
五十八歲的覃思禮換了眼鏡,銀邊細框,褪了傻氣。
鄒福琴搖搖頭,問得小心翼翼:“你還記得我嗎?”
“你說呢?”
“你冇有忘記過我,對嗎?”
“我找了你四十年。”
“是嗎?”鄒福琴眼眶裡掉出眼淚,卻綻出笑容,“那就夠了。”
眼淚砸在手臂上,她又變成了二十歲的鄒福琴,抹掉眼淚,她看向二十三歲的覃思禮。
“走吧,我來接你,回我們的家。”覃思禮將手撫上她臉頰,很溫很熱。
那是她這一輩子觸摸過的最溫暖的一隻手,鄒福琴抹掉眼淚,笑著對他點頭:“好,回我們的家。”
小琴跟著她的小覃一同穿進白光,燈滅了,icu的門緩緩拉開。
宋存紅著雙眼踉蹌起身,“怎麼……”
“我們儘力了,”主治醫生摘下口罩搖搖頭,“搶救了兩個小時,還是……”
後麵的話,宋存再也聽不清了,耳朵裡隻有宛若磁帶卡帶的嗡嗡響聲,心跳慢得像要停止,那團燎人的疼痛散去,隻剩一片麻木的冰涼。
撲通一聲,跪倒下去。
“你冇事吧?”護士趕忙過來扶他。
嗓子裡一個音調也發不出來,他跪在原地,緊緊盯著icu緊閉的門搖頭。
走廊的風鑽了進來,吹得他後頸發僵。
幾乎是被攙扶進去,醫生小心翼翼為老太太蓋上白布:“患者於今日淩晨3時17分,經持續搶救無效,宣告死亡。”
三點十七分……
時間啊,真可笑啊。
用具體的分秒就把一個鮮活的人徹徹底底留在了過去。
“好好告個彆吧。”醫生拍拍他肩膀。
病房靜下來。
“你不能這樣走吧?”他走過去,把白布一點點掀開,幫老太太理好頭髮,“你這樣,我不帶你回海城了。”
“姥姥,你還記得帶我回來的那天嗎?”
“那天你的紅薯好難吃啊。”
“我哪兒也不去了,在海城陪你,好嗎?”
“我想吃你做的雞蛋麪了,給我放兩個雞蛋吧。”
“姥姥?”
“姥姥,你回答我……”
宋存抹著眼眶,看著再也不可能給他迴應的人。
三點二十五分,窗外,那片葉子,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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