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委辦裡的秋水長天 第4章 洪水衝開“老腦筋”
真正的汛期,裹挾著連綿的暴雨和上遊水庫告急的訊息,洶湧而至。縣委大院的氣氛空前緊張,電話鈴聲此起彼伏,樓道裡全是匆匆的腳步聲和焦慮的喊話聲。
就在這節骨眼上,市防汛指揮部一個突擊檢查組,由一位麵容冷峻、眼神挑剔的處長帶隊,毫無預兆地殺到了清河縣。檢查的重點之一,就是縣委辦牽頭準備的全縣防汛工作總結報告。
主任張建軍被叫去彙報。不到半小時,他回來了,臉色鐵青,嘴角赫然鼓起一個亮晶晶的水泡。他“砰”地一聲把那份凝結了文件科幾天心血的厚厚報告摔在桌上,聲音因為壓抑著怒火而微微發顫:“空話!通篇都是正確的空話!檢查組那位李處說了,‘政治站位很高,形勢認識很清,就是看不到清河縣具體乾了什麼!措施在哪裡?數字在哪裡?人到哪裡去了?’人家要的是乾貨!是硬貨!是能拍在桌子上聽響的東西!不是這些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八股文!”
辦公室裡一片死寂。劉科長推了推眼鏡,鏡片後的目光更加冷峻。綜合科那邊也噤若寒蟬。這份報告是大家加班加點、字斟句酌弄出來的,自認中規中矩,挑不出大錯。誰也沒想到,在這火燒眉毛的時候,會被批得如此體無完膚。
“重寫!明天檢查組離開前,必須拿出一份能過關的!”張建軍幾乎是吼出來的,目光掃過眾人,最後落在角落裡臉色同樣蒼白的季秋水身上,“小季!你是中文係的,腦子活!老王頭總誇你。你!發揮你的優勢!今晚,就是熬通宵,也得給我把這些‘空話’裡,加上‘實話’!加不上實話,加‘人話’也行!要讓人看得見、摸得著!”
沉重的壓力像山一樣壓下來。季秋水抱著那疊被批為“空話”的報告,回到自己靠窗的工位。窗外,暴雨如注,狠狠敲打著玻璃,彷彿隨時要破窗而入。她翻開報告,一行行鉛字像冰冷的枷鎖。“提高思想認識”、“加強組織領導”、“嚴格落實責任製”……這些詞彙無比正確,此刻卻顯得無比空洞蒼白。
她的目光死死釘在“嚴格落實責任製”這七個字上。落實?怎麼落實的?落實給誰了?落實成什麼樣了?她腦子裡不受控製地閃過一些畫麵:深夜值班室,一把手周書記布滿血絲的眼睛和永遠插著充電寶、鈴聲調到最大的手機;分管農業水利的副縣長王建國,家裡客廳被返湧的下水道淹了,他老婆在電話裡帶著哭腔抱怨,他隻能對著電話吼“找物業!我這兒水位快超警了!”,然後衝進雨裡;還有那個剛參加工作的小值班員,趴在堆滿報表的桌子上睡著了,嘴裡還在無意識地嘟囔:“降了……降了……快通知下遊……”
一股莫名的衝動湧上來。季秋水深吸一口氣,抓起筆,在報告空白處,對著那句“嚴格落實責任製”,狠狠地劃了一條線,在旁邊空白處飛快地寫下一段話:
“責任製落實到什麼程度?落實到‘一把手’手機24小時不關機、鈴聲調到最大,哪怕半夜驚夢也得第一時間接起防汛辦的電話;落實到‘副職’家裡馬桶堵了臭水倒灌也不敢請假,隻能對著電話吼‘找物業’然後衝進暴雨裡;落實到最基層的‘值班員’,連做夢都在喊‘水位降了!快通知下遊!’……責任不是紙上的名字,是熬紅的眼,是嘶啞的嗓,是泡在雨水裡的膠鞋和永遠懸著不敢放下的心!”
寫完,她像是耗儘了力氣,靠在椅背上,看著窗外沉沉的夜色和潑天的大雨。這樣寫,行嗎?會不會太……太不像公文了?太“人話”了?
淩晨兩點,老王頭不知何時又幽靈般地出現了。他沒說話,隻是把一摞沾著泥土氣息、字跡潦草甚至被雨水洇濕的基層汛情報告和值班記錄,輕輕放在季秋水桌上最顯眼的位置。最上麵一份,赫然記錄著某鄉鎮乾部為搶堵管湧,跳進齊腰深的洪水裡,被雜物劃傷腿的簡單描述。
季秋水看著那些沾著泥點水漬的紙頁,再看看自己寫下的那段話,眼神慢慢變得堅定。她不再猶豫,開始大刀闊斧地修改整個報告。那些空泛的“加強”、“確保”、“堅決”,被她用一個個具體到時間、地點、人物、甚至帶著泥土和汗水味道的細節取代。
第二天上午,會議室裡氣氛凝重。檢查組李處長板著臉,一頁頁翻看著那份連夜修改、還帶著印表機餘溫的報告。張建軍主任緊張地搓著手,劉科長坐得筆直,鏡片後的目光緊緊盯著李處長的表情。
看著看著,李處長緊抿的嘴角忽然鬆動了一下。接著,又是一下。再翻過一頁,他喉嚨裡發出一聲極輕微的、像是被嗆到的“吭哧”聲。旁邊陪同的市裡工作人員驚訝地發現,這位以嚴厲著稱的李處,肩膀竟然在微微聳動。終於,在翻到季秋水重點修改的那一頁時,李處長再也忍不住,指著那幾行關於“責任製”的描述,“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隨即趕緊握拳抵在嘴邊咳嗽掩飾,但眼裡的笑意卻藏不住。
他放下報告,環視了一圈緊張的縣委辦眾人,臉上難得地露出了笑容,雖然轉瞬即逝:“這份報告……有點意思。”他拿起筆,在報告的扉頁上刷刷寫下幾行遒勁的評語:“文風生動,措施具體,見人見事見細節。一掃公文積弊,直麵防汛實情。建議將此‘廢話文學’(注:此處為戲謔,指打破陳規的生動文風)精髓,在全市防汛係統簡報中酌情推廣借鑒。”
檢查組離開後,張建軍主任緊繃的神經終於鬆弛下來。他走到季秋水工位旁,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力道大得讓季秋水晃了一下。他看著季秋水熬得通紅的眼睛,臉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複雜,有讚許,有感慨,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釋然:“小季啊!好!乾得好!你這股勁兒……”他頓了頓,似乎在找一個合適的詞,最後笑著搖了搖頭,“你這哪是‘秋水’啊?簡直就是一股‘洪水’!把我們縣委辦寫材料那些個彎彎繞繞、雲山霧罩的老腦筋,給衝開了一個大口子!痛快!”
一直沉默站在旁邊的老王頭,慢悠悠地嘬了一口搪瓷缸裡的濃茶,悠悠地補了一句:“主任這話在理。當年我給領導寫講話稿,開頭總愛用‘同誌們,雄關漫道真如鐵’,覺得特有氣勢。結果領導私下跟我說,‘老王啊,好是好,就是太文縐縐了,老百姓聽不懂,乾部聽著也打瞌睡。’”他咂摸了一下嘴,看著窗外依舊陰沉的天空,“現在想想,要是改成‘防汛如防火,看誰睡得著?’嘖,是不是更得勁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