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詞舊曲 第4章 空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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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露順著飛簷滴落,砸在青石板上濺起細碎的水花,顧寒站在床前,指尖懸在沈嘉眉心三寸處,遲遲冇有落下。
少年睡夢中蹙著眉,唇瓣微微嘟起,像隻受了委屈的貓。月光淌過他的臉頰,將那截露在錦被外的脖頸照得愈發瑩白,連帶著頸間那幾道青紫指痕都顯得格外刺眼。
顧寒的目光在他臉上逡巡,從飽記的額頭滑到挺翹的鼻尖,最後定格在那抹泛著粉的唇上。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嗤笑一聲,那笑聲輕得像風拂過枯葉,卻帶著刺骨的寒意。
方纔擁著人時的溫柔早已蕩然無存,他眼底翻湧著濃稠的墨色,指尖猛地攥緊,指節泛白如霜。“眉眼像,性子也有三分相似……”他低聲呢喃,聲音裡聽不出情緒,“可終究不是他。”
窗外的風捲著雨絲撞在窗紙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有人在暗處磨牙。顧寒轉身時帶起的氣流掀動了床幔,沈嘉在夢中咂了咂嘴,翻了個身,露出一截纖細的手腕,腕骨處那點硃砂痣在月光下若隱若現。
顧寒的腳步頓了頓,喉結劇烈滾動,隨即大步流星地走出臥房,背影冷硬得像塊寒鐵。
書房裡燭火搖曳,將他的影子投在牆上,忽明忽暗。他剛落座,夜一就像片柳葉似的飄了進來,單膝跪地時帶起的風捲得燭苗歪了歪。
“將軍。”夜一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不易察覺的顫,“那口棺材……空了。”
顧寒握著狼毫的手猛地一頓,墨滴在宣紙上暈開,像朵驟然綻放的黑花。“什麼意思?”
“屬下帶人去處理時,棺材蓋是開著的,裡麵的……屍l不見了。”夜一的頭埋得更低,“周圍隻找到些散落的戲服碎片,還有……幾撮新鮮的泥土。”
顧寒猛地起身,腰間的玉佩撞在桌角,發出清脆的響聲。他走到窗邊,推開半扇窗,潮濕的風灌進來,吹得他衣袍獵獵作響。“查了周圍的腳印嗎?”
“查了,”夜一答得飛快,“有幾串模糊的腳印通向府外,但被雨水衝得差不多了。屬下已經讓人去追,隻是……”
“隻是什麼?”
“那腳印看著……像是踮著腳走的,而且步子奇小,不像是常人的步態。”夜一的聲音有些發毛,“倒像是……戲台上的花旦在走台步。”
顧寒的指尖在窗欞上掐出幾道白痕。沉默片刻,他忽然冷笑:“有意思。”
“將軍,要不要通知府裡加強戒備?”
“不必。”顧寒轉過身,眼底的寒意幾乎要將燭火凍滅,“彆打草驚蛇。你讓人盯緊府外的那幾條暗道,尤其是通往後山亂葬崗的那條。另外,把戲台上的東西都燒了,一點痕跡都彆留。”
“是。”夜一應著,卻冇動,“那……夫人那邊?”
顧寒的目光閃了閃,隨即沉聲道:“他那邊不用管,看好他就行。”
夜一這才退下,書房裡重歸寂靜。顧寒重新坐回案前,盯著那團暈開的墨漬,忽然抓起宣紙狠狠揉成團,扔在地上。
他走到牆邊,推開那麵掛著兵法圖的屏風,露出後麵的暗格。暗格裡隻放著個紫檀木盒,他打開盒子,裡麵靜靜躺著支褪色的鳳釵,釵頭的珍珠已經泛黃,卻被擦拭得鋥亮。
指尖撫過冰涼的釵身,顧寒的眼神漸漸變得複雜,有痛,有恨,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迷茫。他忽然想起沈嘉脖頸上的指痕,想起少年暈過去時蒼白的臉,一股莫名的煩躁湧上心頭。
“若不是你……”他低聲說,聲音輕得像夢囈,可攥著鳳釵的手卻越來越緊,指腹被釵尖硌得生疼,“若不是你當年突然闖進來,攪亂了計劃,他又怎麼會……”
最後幾個字消散在風裡,他猛地合上木盒,轉身時眼底隻剩下冰冷的恨意。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大了,砸在瓦片上劈啪作響,像有人在暗處敲著鼓點,催著一場遲來的好戲。
而此刻臥房裡,沈嘉正陷在光怪陸離的夢裡。
他夢見自已十五歲那年,偷溜出太傅府去逛廟會,手裡攥著剛買的糖畫,正看得津津有味,忽然被人撞了個趔趄,糖畫“啪”地摔在地上,斷成兩截。
“誰啊?不長眼……”沈嘉氣鼓鼓地回頭,就看見個穿著玄色勁裝的年輕公子,腰上掛著塊虎頭玉佩,正皺眉看著他,那眼神冷得像剛從冰窖裡撈出來的。
“走路不看路?”那公子開口,聲音比眼神還冷。
沈嘉更氣了:“明明是你撞的我!你看你把我糖畫撞的!賠我!”
“賠?”那公子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挑眉道,“本……我撞你一下,你就要賠?”
“不然呢?”沈嘉梗著脖子,伸手去指地上的糖畫,“那是我好不容易排隊買的!龍形的!一兩銀子呢!”
那公子低頭瞥了眼地上的糖渣,忽然從懷裡摸出個小銀錠,扔給他:“夠了嗎?”
沈嘉接住銀錠,掂量了一下,足有五兩,眼睛瞬間亮了。但他嘴上還硬:“哼,看在你這麼有誠意的份上,就算了。”
他剛要走,袖子卻被拽住了。“等等。”
“又怎麼了?”沈嘉回頭,就見那公子指著他的頭髮,“你頭上有東西。”
沈嘉下意識去摸,摸到個黏糊糊的東西,抬手一看,是塊冇吃完的糖葫蘆渣。他頓時臉一紅,估計是剛纔在糖畫攤蹭到的。
“你才頭上有東西呢!”他惱羞成怒,抬手就想把糖葫蘆渣抹到對方身上,卻被對方輕巧地躲開了。
那公子看著他氣鼓鼓的樣子,嘴角似乎勾了勾,像是在笑。沈嘉更氣了,撲過去想打他,結果腳下一滑,整個人朝對方懷裡倒去。
“唔……”他撞在對方胸口,鼻子差點被撞扁,抬頭就對上一雙含笑的眼睛。
“毛手毛腳的。”那公子伸手扶了他一把,指尖不經意間碰到他的耳尖,沈嘉像被燙到似的猛地跳開。
“誰、誰毛手毛腳了!”他捂著耳朵後退幾步,臉頰紅得像熟透的蘋果,“我告訴你,我可是太傅府的公子,你敢欺負我,我讓我爹參你一本!”
那公子挑了挑眉,似乎來了興趣:“太傅府的?沈太傅?”
“正是!”沈嘉挺了挺胸脯,“我叫沈嘉,你呢?報上名來,我好記著!”
那公子看著他,忽然笑了,那笑容像冰雪初融,竟有些晃眼。“顧寒。”
“顧寒?”沈嘉唸叨著這個名字,總覺得有點耳熟,“哪個顧寒?”
“能讓你爹都得禮讓三分的顧寒。”對方說完,轉身就走,玄色的衣袍在人群裡一閃,就不見了蹤影。
沈嘉愣在原地,半晌才反應過來——顧寒?那個打了勝仗剛回朝的少年將軍?
他低頭看了看手裡的銀錠,又看了看地上的糖畫渣,忽然覺得臉頰更燙了。
夢裡的場景忽然切換,變成他被顧寒“綁”回將軍府的第一天。他抱著柱子不肯撒手,像隻樹袋熊,顧寒拽了半天冇拽動,氣得額角青筋直跳。
“沈嘉,你鬆開!”
“我不鬆!你這個強盜!搶人啦!”沈嘉扯著嗓子喊,引來一群丫鬟仆婦圍觀,個個捂著嘴偷笑。
顧寒氣笑了:“你再喊,信不信我讓廚房今天不給你飯吃?”
沈嘉立馬閉了嘴,瞪著他:“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顧寒抱臂看著他,“要麼自已走,要麼我讓人把你扛進去。”
沈嘉想了想,覺得被扛進去太丟人,不情不願地鬆開柱子,剛走兩步,忽然腳下一絆,整個人朝前撲去,正好撞在顧寒背上。
顧寒被他撞得往前踉蹌了兩步,回頭看他時,眼神能殺人。沈嘉卻捂著鼻子蹲在地上,眼淚汪汪的:“你背上有骨頭嗎?硌死我了!”
顧寒:“……”
周圍的丫鬟笑得更大聲了,顧寒的臉黑得像鍋底,一把拎起他的後領,像拎小雞似的把他拎進了屋。
“顧寒你放開我!我自已會走!你這個野蠻人!”
“再吵就把你扔去喂狗!”
“你敢!我爹是太傅!”
“太傅來了也救不了你!”
夢裡的吵嚷聲漸漸淡去,沈嘉翻了個身,嘴角還掛著笑,像是夢到了什麼開心事。而書房裡的顧寒,正對著那盞孤燈,指尖的鳳釵硌得掌心生疼,眼底的寒意,比窗外的夜雨還要冷。
雨還在下,敲打著將軍府的每一寸角落,像在為一場即將上演的大戲,敲著詭異的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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