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夢紅城 第251章 焚書
深夜,檔案司地下三層,林枕沙指尖拂過那本即將被銷毀的《舊世詩抄》,泛黃紙頁上熟悉的字跡讓她如遭雷擊——這是她失蹤多年、被斥為“思想犯”的姐姐的筆跡。
焚化爐的幽藍火焰在通道儘頭閃爍,監管者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她該上交這本“禁忌”,保全自己來之不易的安穩職位,還是讓它,連同姐姐留在世間的最後痕跡,一同徹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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檔案司地下三層,空氣是凝滯的,帶著陳年紙張受潮後特有的黴味,混雜著金屬櫃架的冷冽和一絲若有若無的、來**化爐方向的焦糊氣息。燈光慘白,勉強照亮著這條被無數檔案櫃陰影切割的狹長通道,彷彿永遠也走不到頭。
林枕沙推著沉重的合金轉運車,車輪與水泥地麵摩擦,發出單調而刺耳的聲響,在這近乎絕對的寂靜裡,傳得很遠,又被沉重的空氣迅速吸收。這是她的工作,日複一日,分類、登記,然後將那些被標記為“冗餘”或“禁忌”的紙質資料,送往通道儘頭那扇密閉金屬門後的焚化爐。思想需要淨化,痕跡需要抹除,這是紅城的鐵律。
她習慣了,或者說,她必須讓自己習慣。
轉運車上堆疊著今次需要處理的檔案,大多是些過時的技術手冊和早已被新標準取代的舊規章。她的動作近乎機械,指尖快速而準確地掠過封皮,核對編號,然後將它們扔進車鬥。直到她觸碰到那本沒有編號、封麵是簡陋牛皮紙裝訂的小冊子。
它很薄,邊緣磨損得厲害,夾在兩本厚厚的精裝日誌之間,毫不起眼。封麵上是用褪色的墨水手寫的字樣——《舊世詩抄》。
林枕沙的手指頓住了。心臟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這種非標準製式、明顯屬於私人訂製的東西,不該出現在這裡。它應該直接進入“特殊處理”流程,連登記都不需要。她幾乎是下意識地,用身體擋住可能存在的監控探頭角度,迅速將那本小冊子抽了出來,塞入了自己深藍色製服的內側口袋。動作快得隻留下一道殘影,口袋貼近心口,能清晰地感覺到薄薄冊子帶來的、異樣的凸起和重量。冰涼的封麵很快被體溫焐熱。
她強作鎮定,繼續處理完車上剩餘的檔案,推著車,走向焚化區旁邊的臨時存放點。整個過程,她的後背肌肉始終緊繃著,彷彿能感覺到黑暗中有無形的眼睛在注視。
尋了個核對清單的藉口,她閃身進入一排密集檔案櫃形成的視覺死角。這裡幾乎是整個地下三層最陰暗的角落,隻有頭頂一盞接觸不良的舊燈管,閃爍著,發出嗡嗡的哀鳴。
她背靠著冰冷的鐵櫃,能聽到自己血液衝上頭頂,在耳膜裡鼓譟的聲音。深吸了一口帶著黴味的空氣,她顫抖著,將那份小冊子再次拿了出來。
借著明明滅滅的燈光,她小心翼翼地翻開了第一頁。
泛黃脆弱的紙頁上,是清秀而熟悉的手寫字型,用的是舊式的鋼筆,筆畫間帶著一種她記憶深處永不磨滅的、特有的流暢與倔強。抄錄的是一首舊世界關於海洋與自由的詩。
林枕沙的呼吸驟然停止。
不是相似,不是錯覺。
是姐姐。是林枕瀾的筆跡!那個在她年少時便如同人間蒸發、最終被官方寥寥數語定性為“危險思想犯”、勒令家人與之劃清界限的姐姐!
這麼多年,她幾乎已經接受了姐姐徹底消失的事實,將那個名字、那段記憶死死壓在心底最黑暗的角落,用循規蹈矩的生活和小心翼翼的經營將其封印。她考入了檔案司,這個在旁人看來枯燥卻穩定的地方,以為能就此獲得一方安寧,遠離那些會吞噬人的風暴。
可現在,姐姐的痕跡,就以這種猝不及防的方式,帶著舊紙和墨水的微塵氣息,蠻橫地撞回了她的世界。
她指尖發冷,近乎貪婪地一頁頁翻下去。姐姐的字跡時而工整,時而潦草,抄錄著那些被現今紅城斥為“腐朽、頑靡、毒害精神”的舊世篇章。字裡行間,偶爾還會有細小的、鉛筆寫下的批註,是姐姐自己的思考,那些曾經在她耳邊低語過的、關於美、關於愛、關於遙遠星空的“危險”想法。
每一筆,每一劃,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她的視網膜上,燙在她的心尖上。
通道儘頭,那扇厚重的焚化爐金屬門上方,指示工作狀態的幽藍燈帶,像一隻永不疲倦的冰冷眼睛,恒定地閃爍著。焚化爐低沉運轉的嗡鳴,透過牆壁和地麵隱隱傳來,彷彿某種巨獸在休眠中的呼吸。
那是最終歸宿。所有不被允許存在的過去,所有不合時宜的思想,所有需要被抹除的痕跡,都會在那裡化為一股青煙,一撮灰燼。
“林枕沙?”
一個略顯不耐的聲音突然從通道另一端響起,伴隨著由遠及近的、皮質鞋跟敲擊地麵的清脆聲響,規律而冰冷,一下下,敲打在人的神經上。
是今晚的值守監管,王肅。他以嚴格和不容差錯著稱。
林枕沙猛地合上冊子,緊緊攥在手中,冊子粗糙的邊緣硌著她的掌心。她迅速調整麵部表情,從檔案櫃的陰影裡走了出來。
“王監管。”她垂下眼瞼,儘量讓聲音聽起來平穩如常,“我在覈對最後一批待銷毀物品的清單。”
王肅站在幾步開外,瘦高的身形在慘白燈光下拉出長長的影子,幾乎將林枕沙完全籠罩。他審視的目光在她臉上和手中的冊子上掃過。
“核對需要躲到角落裡?”他的聲音沒有什麼情緒,卻帶著無形的壓力。
“這裡……光線暗,看得更清楚些。”林枕沙感到後背有冷汗滲出,黏在製服上。她將手中的冊子稍微舉高了一點,讓王肅能看清那古樸的封麵,“發現一本未登記編號的私冊,正準備登記後一並處理。”
王肅的視線在那本《舊世詩抄》上停留了兩秒,眼神裡是毫不掩飾的厭惡與鄙夷。“又是這些舊時代的垃圾精神鴉片。動作快點,最後一爐了,處理完準時交班。”他沒有再多問,似乎對這種偶爾出現的“漏網之魚”早已見怪不怪。
他轉身,腳步聲再次響起,朝著焚化控製室的方向而去。
危機暫時解除。
但林枕沙知道,她隻有極短的時間做出決定。
王肅就在控製室,焚化爐正在待命。她手中的這本冊子,必須在今晚,此刻,被投入那幽藍火焰守護的爐口。
上交?
她可以走過去,平靜地將這本《舊世詩抄》交給王肅,看著他麵無表情地將它扔進投料口,或許還會得到一句“工作細致”的認可。然後,她可以繼續她來之不易的、在檔案司的安穩工作,像過去幾年一樣,做一個沉默的、不起眼的齒輪,慢慢往上爬,或許有一天,能獲得一個更安全、更舒適的位置。姐姐?那隻是一個早已被時代洪流衝刷掉的、不該被提及的名字。
毀滅?
她也可以,在走向投料口的最後幾步路上,趁王肅不注意,將這本薄薄的小冊子,就著轉運車上某堆即將入爐的廢紙,一起推進去。讓它徹底消失,連同上交可能帶來的、哪怕一絲微小的審查風險,都一同湮滅。姐姐留在這世上的最後一點親手痕跡,由她這個妹妹,親手送入烈火。
兩個選擇,結局似乎都是一樣的——姐姐的筆跡,姐姐存在過的這部分證明,消失。
可這怎麼能一樣?
上交,意味著她親自將姐姐最後的遺物(她幾乎可以肯定這是遺物)交給了毀滅它的機器,並承認了它的“禁忌”與“無用”。而毀滅,至少……至少是由她親手為姐姐送行,帶著一種無聲的、決絕的告彆與守護。
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痛得她幾乎無法呼吸。那冰冷的恐懼與一種滾燙的、名為“不甘”的情緒在她胸腔裡劇烈衝撞、撕扯。她想起小時候,姐姐在夜晚偷偷給她讀這些“禁詩”,聲音輕柔,眼睛裡閃爍著與這紅城規整光芒截然不同的、星星一樣的光。那些關於海洋、關於曠野、關於愛與自由的句子,曾是她灰暗童年裡唯一的光亮。
腳步聲再次響起,比剛才更近,帶著明確的催促意味。
“林枕沙,還沒好?”王肅的聲音透過通道傳來。
林枕沙猛地抬起頭。
她看了一眼手中那本單薄得可憐、卻重逾千鈞的小冊子,姐姐清秀的字跡在昏暗光線下模糊而堅定。然後,她做出了選擇。
她沒有走向焚化控製室,也沒有將冊子丟入轉運車。
她迅速轉身,麵向那排她剛才藏身的、布滿陰影的檔案櫃。手指在最底層一個不起眼的、布滿灰塵的櫃子與牆壁的夾縫間摸索著。那裡有一個因年代久遠而微微變形產生的、極不起眼的空隙。她曾有一次整理檔案時偶然發現。
她用身體死死擋住可能的方向,將那份《舊世詩抄》用力地、儘可能深地塞進了那個縫隙裡。粗糙的水泥牆麵擦過她的手背,帶來一絲刺痛。
做完這一切,她直起身,深吸一口氣,推著空了的轉運車,朝著焚化控製室的方向,邁步走去。
她的步伐很穩,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緊握著車把的、指節泛白的手,泄露著內心剛剛經曆過的驚濤駭浪。
通道儘頭的幽藍光芒依舊冰冷地閃爍著,映著她走入光區的、略顯單薄的背影。
那本記載著舊夢與星光、承載著一個人最後痕跡的《舊世詩抄》,暫時隱匿於鐵幕之後的陰影裡。
而明天會怎樣,她不知道。她隻知道,在今夜,在恐懼的,她選擇將那片危險的星光,藏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