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夢紅城 第252章 裂隙
上交的空車在焚化爐控製室門口發出輕微的碰撞聲。
林枕沙垂著眼,不敢看王肅,隻低聲彙報:“王監管,全部處理完畢。”
王肅“嗯”了一聲,目光在她空蕩蕩的雙手和略顯蒼白的臉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像是精準的探針,刮擦著她緊繃的神經。
那一夜,林枕沙躺在宿舍狹窄的床鋪上,每一次走廊傳來的腳步聲,都讓她驚悸,彷彿下一秒,就會有穿著黑色製服的稽查隊破門而入。
然而,三天過去,風平浪靜。
就在她幾乎要以為危機已經過去時,卻在一次例行早會上,聽到了那個讓她血液幾乎凍結的通知——檔案司內部,將啟動一輪針對“流程合規與思想懈怠”的突擊審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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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著空置的合金轉運車返回存放區時,車輪的滾動聲在寂靜的地下通道裡顯得格外空蕩。林枕沙的手指緊緊扣著冰涼的金屬推杆,指關節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手背上被粗糙牆麵擦出的紅痕隱隱作痛,但這微不足道的刺痛,遠不及心頭萬分之一的重壓。
她將車子準確歸位,動作儘量保持著一貫的規範,不敢快一分,也不敢慢一秒。走向焚化控製室的幾步路,彷彿踩在燒紅的炭火上。控製室的門開著,裡麵儀器麵板發出的幽光映照著王肅沒什麼表情的側臉。
“王監管,”她停在門口,垂著眼瞼,視線落在自己製服下擺一絲不苟的紐扣上,聲音刻意放得平穩,卻仍能聽出一絲不易察覺的乾澀,“全部處理完畢。”
王肅的目光從控製麵板上移開,掃過她空蕩蕩的雙手,又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算不上銳利,卻帶著一種長期從事監管工作培養出的、近乎本能的審視,像無形的探針,輕輕刮擦著她本就緊繃到極致的神經。
他隻從鼻腔裡發出一個短促的“嗯”聲,算是回應,隨即又轉回頭去,關注著焚化爐最後的降溫資料。
沒有追問。沒有質疑。
林枕沙微微頷首,轉身離開。直到走出那條令人窒息的通道,踏上通往地麵的階梯,地下那混合著黴味與焦糊氣的空氣逐漸被地麵清冷但正常的夜風取代,她纔敢稍稍鬆開一直緊攥著的手心,裡麵已是濕漉漉一片冷汗。
那一夜,躺在宿舍狹窄的單人床鋪上,她睜著眼睛,盯著天花板上模糊的灰色輪廓,久久無法入睡。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彷彿仍處於高度警戒狀態,耳朵捕捉著門外走廊裡任何一絲細微的聲響。遠處巡邏隊定時經過的整齊步伐,隔壁宿舍晚歸同事模糊的洗漱聲,甚至水管中偶爾傳來的流水嗡鳴……每一次聲響,都讓她的心臟猛地收縮,身體下意識地繃緊,彷彿下一秒,沉重的房門就會被粗暴地撞開,穿著筆挺黑色製服、麵無表情的稽查隊員就會湧入,冰冷的目光鎖定她,宣告她的終結。
姐姐林枕瀾當年,是否也經曆過這樣的夜晚?在徹底消失之前,是否也曾在這樣的恐懼與等待中煎熬?
這個念頭像毒蛇一樣鑽進她的腦海,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和更深的寒意。
然而,一夜過去。天明時分,陽光透過高窗上密實的網格,在地麵投下斑駁的光影,一切如常。
第二天,平靜。
第三天,依舊風平浪靜。
檔案司地下三層依舊彌漫著不變的紙張與灰塵氣味,焚化爐的幽藍光芒依舊在通道儘頭規律閃爍,同事們依舊埋頭於各自麵前堆積如山的卷宗,低聲交流著無關緊要的工作細節。王肅看到她,也隻是例行公事地點點頭,沒有任何異樣。
那本被塞進縫隙的《舊世詩抄》,彷彿真的從未存在過。緊繃的神經在日複一日的常態中,稍稍鬆懈了一絲絲。也許,幸運女神這次短暫地眷顧了她?那個死角,真的逃過了監控?或者,王肅當時並未起疑?
一種劫後餘生般的虛脫感,混合著巨大的疲憊,幾乎要將她淹沒。她甚至開始嘗試說服自己,那晚的冒險隻是一個插曲,生活終將回歸它既定的、安全的軌道。
第四天,週三,例行早會。
司長站在前方,照本宣科地總結著上一週期的工作量、錯漏率,聲音平淡無波。林枕沙站在人群中間靠後的位置,微微低著頭,盯著自己擦得光亮的鞋尖,思緒有些飄忽。直到司長合上手中的資料夾,清了清嗓子,用一種略微加重了語氣的腔調宣佈:
“另外,接上級通知,為強化內部管理,杜絕思想懈怠,確保檔案淨化工作的絕對純淨與高效,即日起,檔案司將配合風紀稽查部門,開展一輪針對‘流程合規與思想動態’的突擊審查。”
會場裡響起一陣極其輕微的、壓抑的騷動,像微風掠過草叢。每個人都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或調整了一下站姿。
林枕沙猛地抬起頭。
那一瞬間,彷彿有一桶冰水從頭澆下,四肢百骸瞬間凍結。血液衝上頭頂的轟鳴聲蓋過了司長後續的話語。她感覺會議室裡原本還算充足的氧氣驟然稀薄,胸口發悶,幾乎要喘不過氣。
突擊審查!
這四個字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紮進她剛剛獲得一絲安寧的心湖,瞬間激起滔天巨浪。目光不受控製地掃向周圍,同事們或凝重、或茫然、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的臉,在她眼中都模糊成了晃動的光影。王肅站在前排側方,身姿筆挺,看不清表情。
是巧合嗎?就在她藏匿那本禁書之後不到幾天?
還是……那幽藍的“眼睛”其實早已記錄下了一切,平靜,隻是為了等待一個更徹底的清算?
司長的聲音還在繼續,強調著審查的嚴肅性、重要性,要求所有人積極配合,不得有任何隱瞞或抵觸情緒。
林枕沙強迫自己重新低下頭,盯著地麵,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維持著表麵最後一絲鎮定。她能感覺到自己的臉頰在不受控製地輕微抽搐,後背的冷汗已經浸濕了內裡的衣衫。
早會終於在一片低氣壓中結束。人群沉默地散開,各自返回崗位,腳步聲都顯得比平日沉重。
林枕沙隨著人流向檔案庫房走去,每一步都感覺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行走在薄冰之上,隨時可能墜入萬劫不複的深淵。裂隙已經出現,在那看似堅不可摧的鐵幕之下,在她自以為安全的堡壘內部。而風暴,似乎正在無聲地積聚。
她回到自己的工位,麵前是剛剛送來待分類的一摞新檔案。她伸出手,指尖卻帶著無法抑製的微顫,拂過冰冷的卷宗封麵。
審查……會從哪裡開始?會查多久?會查到多深?
那本藏在黑暗縫隙裡的《舊世詩抄》,還能安然隱匿多久?
她不知道。她隻知道,從此刻起,每一次呼吸,都需要格外的謹慎。每一道投向她的目光,都可能藏著審視與裁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