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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玉簫英雄傳 第一百零七章 詔獄麵壁凝碧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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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禎聞報嶽少衝手刃魏閹,攜屍還朝,龍顏大悅。當即下旨將魏忠賢屍身置於午門外暴曬三日。是日天光慘白,那具曾經權傾朝野的軀殼在漢白玉石階上投下扭曲的陰影。崇禎親臨午門,執鞭笞屍,每一下都帶著積年的恨意。鞭聲在宮牆間回蕩,既震懾了閹黨餘孽,也宣泄了帝王心頭積鬱。

待傳見少衝時,乾清宮內熏香嫋嫋,崇禎端坐龍椅,冕旒下的目光明滅不定。聽聞玉璽下落不明,天子指尖在扶手上輕輕一叩,良久方道:「嶽卿誅殺國賊,功在社稷。錦衣衛指揮使一職空缺已久,便由你接任罷。「

少衝伏地叩首:「閹黨大勢已去,臣請解甲歸田。「

「哦?「崇禎眉峰微挑,「可是嫌指揮使官階太低?那五軍都督府都督如何?「

這話驚得少衝再度跪伏:「臣萬死不敢!臣以為魏閹之所以禍亂朝綱,全因東廠、錦衣衛權柄過重。臣鬥膽懇請陛下裁撤這兩處衙門。「

「裁撤之後,卿欲何往?「天子的目光如利劍般刺來,在少衝臉上逡巡。

少衝隻覺脊背生寒,此刻方真切體會到何為伴君如伴虎。他穩住氣息回道:「臣本布衣,蒙陛下不棄,已感天恩。如今隻想回鄉侍奉雙親,粗茶淡飯,儘人子之責。「

崇禎麵色稍霽:「正因卿淡泊名利,朕才更要委以重任。若再出個魏忠賢,誰人能製?「

「既知權柄易生禍端,不如從源頭上削其權柄,防患於未然。「

「卿言有理。「崇禎微微頷首,「然閹黨餘孽未清,朝局未穩,東廠、錦衣衛尚有用處。至於錦衣衛指揮使一職,卿就莫要推辭了。傳國玉璽乃國之重器,此事也需卿一力追查。「

當內官捧上箭袖袍、繡春刀時,少衝眼中浮現的儘是石康、丁向南等義士浴血的身影。他再三叩首,終是接下了這燙手的恩賞。

原想急流勇退以消帝王猜忌,豈料聖意難違。此後月餘,他坐鎮鎮撫司,整飭衛所,嚴束下屬,一改往日錦衣衛的囂張氣焰。雖有閹黨名單在手,辦案事半功倍,但玉璽始終杳無音信。

京城暗流湧動,關於他的流言甚囂塵上。或說他恃功驕縱,或說他私藏玉璽,甚或說他勾結外邦。少衝深知木秀於林之理,隻盼早日尋回玉璽,求個功成身退。

這日奉召入宮,崇禎在禦花園中負手而立,池中錦鯉曳尾,蕩開圈圈漣漪。

「朕知你與晉寧兩情相悅。「天子隨手撒下一把魚食,引得群魚爭搶,「姑姑當年許嫁的楊公子福薄早夭,後來與武名揚又生變故。如今看來,你纔是她的良配。本月十八便是吉日,朕親自為你二人主婚,務必風光大辦。你在鏟平幫的弟兄,白蓮教的朋友,還有你那位結義大哥,都該請來同慶。「

少衝心頭一凜,這些江湖豪傑皆是天子心頭大患,如今卻要請他們齊聚京城?這喜宴之下,莫非暗藏刀兵?他略一沉吟,躬身道:「陛下隆恩,臣感激不儘。隻是閹黨餘孽未靖,鎮撫司公務繁雜,此時完婚恐太過倉促,可否容後再議?「

崇禎撚著手中的魚食,淡淡道:「愛卿所言極是。「目光卻已漸冷,池中錦鯉倏爾散開,留下一池碎影。

過了幾日,少衝踏著暮色回府,卻見廳堂燭火通明,雙親竟端坐其中。他心頭一熱,疾步上前:「爹、娘,孩兒正打算公務稍閒時回杭州探望,怎料二老竟先來了京城?「

嶽之洋與夫人相視一眼,詫異道:「不是你遣人接我們進京的麼?還說皇上賜婚,五日後便是你與公主的大喜之日?「嶽夫人執起兒子的手,眼角泛著欣慰的淚光:「你與公主之事,原本我與你爹尚有顧慮。如今既有皇上做主,那是天大的喜事,我們都替你高興。「

少衝心頭一沉,暗忖:「賜婚之事我早已婉拒,這接二老進京的,又是何人?「

正思量間,門外傳來小黃門的通傳:「皇上有旨,宣嶽將軍即刻入宮。「

嶽之洋蒼老的眼中閃過一絲瞭然。他執住兒子的手,語重心長道:「衝兒,你如今官居要職,手中繡春刀關係著千萬人的生死。切記不忘初心,以'為國為民'四字為念。我與你娘能照顧好自己,你不必掛念,儘管去做該做之事。「這番話意味深長,分明是看出了天子以二老為質的心思,暗示兒子不必受製於人。

少衝會意,表麵上應承下來,暗地裡卻派人傳信給潛伏在京城的鏟平幫兄弟,囑他們暗中保護二老。安排妥當後,這才隨小黃門入宮。

乾清宮內燭影搖紅,少衝靜候多時,不見天子駕臨,卻等來了十餘位錦衣衛。領頭的正是副指揮使唐放,他按刀而立,麵色冷峻。

「嶽少衝,你可知罪?「唐放聲音在空蕩的殿宇間回響。

見少衝麵露困惑,唐放又道:「既然如此,得罪了!「揮手命人上前拿人。

眾侍衛皆知少衝武功蓋世,彼此交換了個眼神,方纔小心翼翼地圍攏過來。唐放心知若真要動武,便是百名錦衣衛也奈何不了他,急忙補上一句:「若查清指揮使是被人誣陷,我等必定親自護送嶽大人回府。令尊令堂還在府上等候呢。「特意提及「爹孃「二字,正是要讓他投鼠忌器。

少衝此刻方徹底明白所謂「賜婚「的真正用意。心下冷笑,覺得皇上未免太小覷了他——即便不以父母相脅,他也斷不會在宮中動武。當下坦然伸出雙手,任沉重的鐵鏈鎖住周身要穴,被押往北鎮撫司詔獄。

初入囹圄,陰濕之氣撲麵而來。石壁上水珠滴答,與遠處隱約傳來的慘叫聲相和。少衝雖感冤屈,卻問心無愧,想著其中或有誤會,待水落石出之日自當昭雪。

數日後,掌刑官提審。刑具在火光下泛著幽光,擺滿了整間刑室。

「嶽指揮是誅殺魏閹的英雄,皇上的紅人,莫要讓我等難做。「掌刑官聲音低沉,「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若能認罪悔改,皇上仁德,或可網開一麵。「

少衝昂首道:「嶽某無罪,何錯之有?「

「這天牢固若金湯,任你有通天本領也插翅難飛。既然橫豎都是死,何不痛快招認,免受皮肉之苦?楊漣、左光鬥、周順昌等人的下場,你是知道的「

「我當然知道!「少衝聲如金石,「他們都是頂天立地的英雄,沒有一個向閹黨屈膝的懦夫!你們還想用這等手段對付天下忠良?儘管將這些刑具在我身上試個遍,看我能否扛得住!待我氣絕,你們隻管報個暴斃。當年未能救他們於水火,我常自愧疚。今日若能與他們同列,死而無憾!「

這番話擲地有聲,反倒讓掌刑官生出幾分敬意。此後數日,非但未用刑,反而好酒好菜招待。

少衝雖不懼死,卻怕死得不明不白,更怕連累雙親遭難。想到二老此刻定是憂心如焚,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他便如坐針氈。鐵窗外月色淒迷,映著詔獄陰森的石壁,也映著他心中難以排遣的憂思。

詔獄深處,光陰彷彿凝滯。少衝為排遣這漫漫長日與心中塊壘,隻得重拾內力,潛心練功。他曾聽師父鐵拐老提及,當年文天祥被囚於元大都獄中,所修的正是這「正氣功」。彼時,文丞相麵對威逼利誘,威武不屈,終殺身成仁,留下「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千古絕唱。少衝默運玄功,隻覺一股浩然之氣在胸臆間流轉,恍惚間與古之忠魂產生了某種共鳴,心境也漸漸沉靜下來。

數日後,鐵門哐當開啟,新任東廠提督曹化淳在一眾番子的簇擁下緩步而入。他拂了拂袍袖上並不存在的灰塵,尖細的嗓音在牢房中顯得格外刺耳:「嶽指揮,聖上顧念舊情,不忍對你用刑,但你須得明白,若無真憑實據,萬歲爺又豈會輕易治你的罪?」說著,他自袖中取出一封信函,在少衝眼前緩緩展開,「聖上早有耳聞,隻是先前不肯深信。近日截獲此密信,乃是有人寫給那滿洲國主皇太極的。」

「信上所言何事?又是如何截獲的?」少衝目光如炬,直視曹化淳。

曹化淳不慌不忙,娓娓道來:「寫信之人與滿洲密約,欲裡應外合,獻出山海關,直取京城。數日前,五城兵馬司緝捕盜匪,擒獲幾名行跡可疑之人,從其身上搜出此信,連夜呈報東廠。老奴既掌東廠,自是不敢怠慢,已遣探子前往滿洲核實,確有其事,方敢稟明聖上。這信中筆跡,經多方比對,確係你嶽少衝親筆。此外,在你府中也搜出了皇太極寫與你的信件。如今人證物證俱在,縱使有人想為你開脫,也是迴天乏術了。」

少衝沉聲道:「我確曾收到過皇太極的來信,但從未回複。那幾個送信之人何在?我要與他們當麵對質!」

曹化淳嘴角泛起一絲詭異的笑意,搖頭歎道:「說來也巧,那幾人昨日竟在獄中暴斃。嶽指揮,你說……這會是誰下的手呢?」他目光如毒蛇般緊盯著少衝,言下之意,分明是暗示少衝的親信為滅口所為。

少衝聞言,不禁縱聲長笑。笑聲雄渾激越,在狹窄的牢房中鼓蕩迴旋,震得曹化淳與一眾獄卒耳中嗡嗡作響,紛紛掩耳不迭。

笑聲戛然而止,少衝朗聲道:「有人模仿我的筆跡,再殺人滅口,行此栽贓陷害之舉!嘿嘿,那幕後之人若真想取我性命,何須如此大費周章?給我一刀,豈不更加直截了當?」

曹化淳聽出他語帶譏諷,暗指皇上,頓時怒道:「聖上待你恩重如山,是你自己不知好歹,心懷怨望!你若早日交出傳國玉璽,何至於此?你私藏玉璽,究竟意欲何為?是想進獻滿洲,還是想效仿魏忠賢,他日自己黃袍加身?」

少衝凜然道:「嶽某早已言明,玉璽被魏忠賢藏匿,如今死無對證,教我向誰問去?」

曹化淳冷哼一聲,語氣稍緩,卻更顯陰險:「你當初救過爺,又助爺鏟除閹黨,可以說爺能順利繼承大統,你居功至偉。因此,若說你通敵叛國,連老奴起初也難以相信。但你當初為何要救皇太極性命?有機會殺他時又為何手下留情?皇太極對你惺惺相惜,奉若上賓,同遊邊塞,並轡馳騁,難道其間就未曾有過任何隱秘勾當?」

少衝心中一凜:「皇上猜忌我,原是為此!」慨然答道:「我救他、不殺他,是為助袁巡撫順利回城!更何況,殺一個皇太極,滿洲國還會有另一個『皇太極』崛起,根本無法阻擋其強盛之勢。有些事,單憑殺戮是解決不了的!」

「還在狡辯!」曹化淳厲聲打斷,「老奴大膽揣測,你背叛爺,根源在於你那結義大哥南宮破!你是想借滿洲之力,助他造反,是也不是?」

聽到「南宮破」三字,少衝心中猛地一凜:「我被囚於此,皇上若要殺我,早該動手……遲遲不動,莫非真是要以我為餌,引南宮大哥前來,好一並誅殺?」他深知南宮破最重義氣,得知自己入獄,絕不會坐視不理。還有鏟平幫、白蓮教那些熱血兄弟,也定會捨命相救。皇上此舉,竟是佈下了一張天羅地網,意在將他們一網打儘!這「一石數鳥」之計,當真狠辣無比!自己一人赴死,不足為懼,但若連累這許多肝膽相照的兄弟,他萬死難辭其咎!眼下最緊要的,便是設法阻止他們前來營救,免遭毒手。

曹化淳見他神色變幻,卻始終不肯就範,知再多言也是無用,隻得悻悻拂袖而去。沉重的鐵門再次關上,將少衝與他的重重憂慮,一同鎖回這片陰暗的天地之中。

鐵鏈聲響,牢門再開。朱華鳳疾步而入,昔日明豔的容顏此刻憔悴不堪,一雙妙目腫如桃核,分明是哭了許久。她撲到柵欄前,聲音哽咽破碎:「嶽大哥,你怎麼樣了?你還不明白嗎:不管……不管你能不能找到玉璽,他都要殺你!當初不聽我勸,偏要回來,如今……如今可怎麼是好?」

少衝望著她,目光平靜中帶著一絲憐惜:「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一人赴死倒也罷了,隻怕皇上意在趕儘殺絕。你需傳話給南宮大哥、薑堂主、魯堂主他們,萬勿前來救我,枉送性命。或許……你可放出風聲,便說我嶽少衝已瘐死獄中。至於我爹孃……」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去,「就煩請公主,多多照拂了。」

他心知崇禎或以雙親為質,逼他就範,倒不如自己先行了斷,絕了皇帝的念頭,也保全二老。

朱華鳳聞言,淚水更是止不住,泣道:「你還知道有爹孃?世上有哪對父母,願見白發人送黑發人?你定要愛惜性命,莫做傻事!我……我定會想法子救你出去!」她語聲哽咽,幾乎難以成句。其實她何嘗不曾竭儘全力?連番求見崇禎,卻屢屢被拒之門外,天子鐵心已定,她亦深感絕望無力。

一旁獄卒連聲催促,惹得朱華鳳勃然作色。動靜驚動了外間錦衣衛,幾人上前便要架她離開。朱華鳳死死抓住冰冷鐵欄,被拖行之際,奮力將一物擲入牢內,喊道:「這是鐵老前輩寄存在朱相國家的遺物!你是他徒弟,理當……理當交還給你!」

少衝俯身拾起,乃是一本紙質泛黃、邊角磨損的舊書,封麵並無題簽,正是師父鐵拐老的讀書劄記。他將書端放於地,整肅衣冠,恭恭敬敬伏身三拜,方纔珍重捧起,細細翻閱。

書中是師父鐵拐老數十年讀書心得,摘錄經史子集之精華,旁加評點,字裡行間滿是修身養性的警世箴言。雖滿篇文言,「之乎者也」遍佈,幸有鐵拐老蠅頭小楷的註解與篇末評語,尚能讀解。

少衝年少習武,讀書不多,行走江湖後更與筆墨疏遠。如今困於這方寸囹圄,麵壁終日,反倒有了大把光陰,靜心參悟這些關乎人生的大道理。

鐵拐老在書中縱論「英雄」,洋洋萬言,旁征博引。從孟子《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到司馬光《伶官傳序》,從《荊軻刺秦》、《信陵君竊符救趙》講到《張中丞傳後序》,讀來隻覺一股浩然之氣沛然胸間,酣暢淋漓,令少衝忍不住拍案叫絕。

這些文章如明燈照亮迷霧,使他頓覺眼前困苦實不足道,反是砥礪心性的磨刀石。自身境遇,恰似被俘不屈的文天祥,又如龍場悟道時的王陽明。當邪氣充斥,唯有蟄伏隱忍,涵養體內那股沛然正氣,靜待時機。

待讀到北宋宰相呂蒙正那篇《寒窯賦》,更覺字字句句,皆如為他而寫: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蜈蚣百足,行不及蛇;雄雞兩翼,飛不過鴉。馬有千裡之程,無騎不能自往;人有衝天之誌,非運不能自通。」

少衝掩卷長歎,自己此刻身陷圖圄,縱有絕世武功,又如何敵得過皇帝的遮天之手?更難違冥冥中那無常的命運安排。

文中又道:「蛟龍未遇,潛水於魚鱉之間;君子失時,拱手於小人之下。衣服雖破,常存儀禮之容;麵帶憂愁,每抱懷安之量。時遭不遇,隻宜安貧守份;心若不欺,必然揚眉吐氣。……人若不依根基八字,豈能為卿為相?……人生在世,富貴不可儘用,貧賤不可自欺,聽由天地迴圈,周而複始焉。」

其意乃是,雖知命由天定,卻不可就此屈服,務須初心不改,做到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

讀至此處,少衝不禁汗顏。回想獄中數次意誌動搖,患得患失,險些向崇禎低頭妥協,比之文中倡導的超然境界,自己實在相差甚遠。

師父宦海沉浮數十載,卻能始終超然物外。他便如文中的呂蒙正,未遇時窮困潦倒,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仍不忘發奮苦讀;一朝位列朝堂,「衣有羅錦千箱,食有珍饈百味,出則壯士執鞭,入則佳人捧觴,上人寵,下人擁」,亦未得意忘形。待到辭官歸野,重為丐幫長老,依舊能自得其樂。真正做到了「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師父乃一代大儒,亦是一代大俠,允文允武,實為自己畢生楷模。

這些時日,少衝常為「忠義」二字所困,深感難以兩全。一邊是忠君愛國,一邊是顧全朋友之義,崇禎逼他抉擇,令他內心飽受煎熬。直至讀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這句,恍如一道驚雷劈開迷霧,豁然開朗:萬事當以民為本!皇帝若心係天下萬民,是為明君,自當忠心輔佐;若隻顧一己私利,罔顧百姓死活,便是昏君、暴君,又何須愚忠?

崇禎如今不問是非,不辨忠奸,隻一味猜忌鏟除,自己又何必再固守那迂腐的忠心?

想通了這一節,多日來的糾結愁苦頓時煙消雲散,心中一片豁然開朗。昏暗的牢獄,彷彿也因這心境的轉變,透進了一絲光亮。

鐵窗漏日,不知歲月。在這方寸牢籠之中,少衝反而尋得了久違的寧靜。他每日除讀書外,便是反複吟誦文天祥的《正氣歌》,以歌中浩然之氣,滋養筋骨,淬煉神魂。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

歌聲低沉而雄渾,在石壁間回蕩。他心馳古今,彷彿見到文丞相被囚北地土牢,曆經兩年非人磨難而屹立不倒的偉岸身影。那並非奇跡,而是浩然正氣充盈於內,外邪不侵的明證。傳言文公最終兵解成聖,少衝深信不疑。

修煉此功,首重格物正心,內省克己。他憶起夫子「克己複禮」之訓,方知「克己」乃是收束心猿意馬的關鍵。常人靈根為**所蔽,唯有自知者明,克己者強,方能做自己心境的主宰。所幸他雖曆儘江湖風波,初心未曾蒙塵,一旦靜坐,很快便能進入物我兩忘的空明之境,幾近佛家所謂的「明心見性」。

心正,則身正、氣正、念正。意念引導之下,內息如涓涓細流,彙通百會、中黃、下丹田,直至會陰,連成一線,漸入無意無唸的歸藏之境。體內彷彿開辟出一條上接天穹、下徹地府的中脈通道。脈通之初,臍下氣機萌動,貫透會陰,如暖環籠罩;百會穴隨之豁然開朗,似與冥冥天宇相接。當此三竅相連,夾脊如藏心之所,無念無意,形神俱寂,便隱隱觸及那天人合一的玄妙境界——以天道立人道,以天德立人德。

後世儒者中,王陽明可謂養氣之集大成者。少衝往日頗鄙薄那些空談性理的酸儒,連帶著對陽明心學也不甚看重。如今身陷囹圄,親身體悟格物致知之艱難,方深深欽佩陽明先生於人生至暗之時的「龍場頓悟」。那份於困厄中開創新境的智慧與定力,正是浩然之氣充盈外顯的果。

他修煉正氣功多年,功力如溪流彙海,沙聚成塔,進展看似緩慢,實則根基深厚。近來運功時,已能清晰感到天地間一股清正淳和之氣,源源不斷注入四肢百骸,經功法轉化,體內真氣愈發磅礴浩瀚,如大江潮湧,漸臻化境。雖距那真正的大成尚隔一線,卻已非吳下阿蒙。

這一日,曹化淳再度踏入牢房,陰鷙的目光掃過盤坐的少衝,尖聲道:「爺讓老奴最後問你一次,認,還是不認?」

少衝緩緩睜眼,眸光清正,聲如金石:「臣,冤枉。無罪可認。」

曹化淳似早有所料,冷笑道:「爺開恩,你鏟平幫、白蓮教的那些同黨,隻要肯自首,皆可赦免。唯你那義兄南宮破,斷不可留。隻要你設法讓他飲下這杯酒,」他袖中滑落一個小巧瓷瓶,「餘下之事,便無需你操心。」

少衝聞言,眼中閃過一絲痛色,隨即化為堅定:「我與南宮大哥八拜之交,誓同生死。皇上若必殺我大哥,請將少衝一並處決。」他提筆,於一旁空白的認罪書上,揮毫寫下四個擘窠大字——「仁者無敵」,遞與曹化淳,「煩請公公將此四字,代呈陛下。並轉告陛下:『靖難之變已久,人心早不在建文。莫若自修仁德,以安天下,以全子孫。』」

曹化淳勃然作色:「三司會審已定你斬立決!聖上念舊,給你生路,你竟如此不識抬舉!為了那些江湖匪類,甘願抗旨?嘿嘿,可惜啊,你的那些『朋友』,這些時日安靜得很,沒一個來瞧你。明日午時,午門外開刀問斬,若到時他們還是這般縮首不出,可真叫人寒心呐!」言罷,他發出一陣刺耳的乾笑,拂袖而去。

死亡的陰影終於徹底籠罩下來。少衝聽聞此言,心頭反而一片澄澈平靜。他早知必有今日。明日法場,必定是龍潭虎穴,五城兵馬司與廠衛高手雲集,佈下天羅地網。眾兄弟若來劫法場,無異飛蛾撲火,正中了皇上引蛇出洞之計。

他絕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為自己送死。

心意既定,一股決絕的平靜湧上心頭。他自幼以嶽武穆為楷模,嶽爺爺亦是以「天日昭昭」四字含冤而逝。隻要對得起天地良心,一時之毀譽又算得了什麼?是非功過,自有後人評說。

他此生雖未能如嶽爺爺那般功蓋寰宇,名垂竹帛,卻也絕非碌碌無為。如今,能以一人之死,消弭一場針對眾多兄弟的無邊殺劫,換取他們一線生機,正是殺身成仁,捨生取義!

念及此處,少衝緩緩整理了一下囚衣,麵向南方,那是故土杭州的方向,也是心中忠義所係之處。他盤膝坐正,體內那股已然臻至化境的浩然真氣,開始以一種玄奧的軌跡緩緩逆行。

鐵窗外的月光如水銀瀉地,少衝心緒反倒一片澄明。他取出師父鐵拐老的劄記,想在最後時刻再溫習一遍教誨。指尖翻至末頁,忽覺墨跡濕潤,數行文字躍入眼簾,筆跡清峭靈動,與師父的蒼勁古樸迥然相異:

「大道之成,遺世而仙。有速成法,名曰屍解。屍解者,言將登仙,假托為屍以解化也。如蟬留皮換骨,保氣固形於岩洞,然後飛升成於真仙。代之以物,或杖、或劍,或人,一氣嗬成,密祝:良非子乾,神金揮靈。使役百精,令我長生,萬邪不害,天地相傾……「

少衝心頭一震——這分明是孟婆師的筆跡!屍解仙術乃道家不傳之秘,她甘冒觸犯門規之險留下此法,必是為了救他脫困。

夜幕漸深,獄卒送來斷頭飯,七碟八碗擺了一地。少衝盤坐不動,任由飯菜漸冷。忽然牢門哐當開啟,校尉押進一個蓬頭垢麵的老婦,指著少衝破口大罵:「欺君罔上的奸賊!陷害忠良的惡徒!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罵聲淒厲,在牢獄間回蕩。少衝卻恍若未聞,依舊閉目調息。

掌刑官嗬斥道:「瘋婆子!新皇登基撥亂反正,殘害忠良的魏閹早已伏誅。你罵的這位正是誅殺魏忠賢的英雄!「

老婦嘶聲道:「既是英雄,為何關在這天牢裡?你們休要騙我老婆子!我全家老小都被閹黨所害,恨不得食其肉,飲其血……「她枯瘦的手指透過鐵窗亂抓,狀若瘋魔。

待獄卒將她鎖進鄰牢,四下重歸寂靜。少衝正在運轉周天,忽聞一縷細如蚊蚋的聲音傳入耳中:「是時候了,走吧!「

他猛地睜眼,但見那老婦目光清澈,哪裡還有半分瘋癲——正是孟婆師易容改扮!

「前輩不必相救。「少衝低聲道,「詔獄固若金湯,縱能破門而出,也必傷及無辜。如此越獄,更坐實了罪名。「

「癡兒!「孟婆師歎道,「你功高震主,皇上鐵了心要除你。沒有通敵之罪,也會有其他莫須有的罪名。你爹孃已在城外等候,速速隨我離去!「

這話如晨鐘暮鼓,敲醒了少衝。他暗運屍解法門,但覺周身真氣流轉,竟如蟬蛻般輕輕一振,精鋼鐵鏈應聲而落。心念方動,人已立於牢門之外。回首望去,牢中竟還躺著一個「少衝「,麵容安詳,與己無異。

不及細思這究竟是屍解仙術還是玄門幻法,孟婆師已拉著他躍上房梁。二人如輕煙般掠過重重屋宇,飄落在城牆陰影下。

空空兒、祝靈兒及嶽氏夫婦早已等候多時。祝靈兒見狀就要歡呼,孟婆師急掩其口:「禁聲!四下皆是暗哨。「

話音未落,鎮撫司方向突然梆聲大作:「欽犯越獄了!「

霎時間街巷中湧出無數番役兵校,火把如龍,人聲鼎沸。空空兒立即點燃一枚響箭,流光劃破夜空,撕開墨色天幕,在最高處迸裂成絢爛煙火,嘯聲傳遍四野。眾人按預定路線疾退,身影沒入京城錯綜複雜的街巷中。

月色如墨,京城今夜註定無眠。

東廠衙署內,曹化淳與司禮監太監沈良住、忠勇營總督李鳳翔正圍圖密議。燭火將三人的影子投在壁上,扭曲如鬼魅。曹化淳指尖劃過京城佈防圖,細密的網早已撒下。司禮監太監沈良住提督九門及皇城門,李鳳翔總督忠勇營,已暗中佈置數百名番役分散京城各處。還調動了五城兵馬司的兵校、忠勇營的勇士,在京各衙門指揮、千百戶等並禁衛軍各營參將、遊擊、兵士不知其數,駐守各處緊要門戶,一應出入俱要用心搜巡盤詰,一旦遇警,隨時出動。數千精銳如毒蛛伏網,隻待獵物現身。

「報——!」尖利的通報聲撕裂夜空,「欽犯嶽少衝破獄而出!」

李鳳翔當即拍案而起,親率忠勇營精銳直撲詔獄。不待他調兵遣將,又一道急報接踵而至:「永定門遭襲!馬千戶請求增援!」

曹化淳眉頭緊鎖,尚未決斷,左安門、右安門方向竟同時燃起衝天火光,喊殺聲隱隱傳來。緊接著,廣安門、廣渠門、東便門……京城十六門警訊迭起,烽火連天!

「反了!全反了!」曹化淳勃然變色,一把推開窗欞。但見夜幕下火龍遊走,殺聲四起,整個京城彷彿一鍋沸水,「哪來這許多反賊?!」

沈良住麵色鐵青,急率親兵往各門督查。街巷間頂盔貫甲的官兵奔突往來,卻不知該馳援何處——每有大軍趕到,攻城者便如鬼魅般消散無蹤。

而此時,少衝一行正趁亂疾馳至德勝門下。值守千總薛慕榮見眾人到來,假意呼喝抵抗,暗中卻命心腹緩緩開啟城門。沉重的門軸轉動聲在殺聲中幾不可聞,一線生機漸現。

城門洞開,城外竟有一支「官軍」列隊相迎。為首女將銀甲映月,英姿颯爽,正是晉寧公主朱華鳳。她見到少衝安然出城,眸中瑩光閃動,纖指緊緊攥住韁繩,才克製住撲上前去的衝動。

嶽之洋拉住兒子手腕,低聲道:「此番全仗公主周旋。她散儘資財,聯絡四方豪傑,方纔佈下這瞞天過海之局。」

少衝望向那張在火光中明豔不可方物的臉龐,千言萬語化作深深一揖。隨即轉身對眾人抱拳道:「諸位高義,嶽某永世不忘!然劫獄乃滔天大罪,還請各位速速散去,避此風頭!」

朱華鳳策馬近前,聲音清越如玉石相擊:「此次共動用了鏟平幫四大堂、白蓮教九散人、逍遙穀與五宗十三派的高手。十六門同起烽煙,皆為疑兵之計。德勝門是生門,其他各門弟兄見響箭為號便會撤離。」她勒轉馬頭,劍指西北,「朝廷追兵轉眼即至,唯有取道龍井關,出塞方得生機!」

眾人轟然應諾,馬蹄踏碎月色,如離弦之箭射向西北邊關。身後京城依然殺聲震天,十六門烽火照亮了崇禎元年的這個不眠之夜。

東方既白,荒漠儘頭忽聞雷動,黃沙席捲處,一彪鐵騎破曉而來。為首大將玄甲銅盔,正是鎮守遵化的巡撫蕭士仁。

朱華鳳勒馬橫鞭,唇角含霜:「蕭總兵勞師動眾,這般迎接陣仗,未免太過客氣。」

蕭士仁麵沉如水。他因平亂有功官至巡撫,此番奉密旨截殺叛臣,正是進退兩難。當下在馬上拱手:「公主鳳駕親臨,請至寒舍暫歇,容卑職略儘心意。」又轉向少衝,目光複雜:「嶽兄弟彆來無恙?當年並肩剿滅魔教,曆曆在目。還請同往一敘。」

「不可。」朱華鳳悄聲提醒,「他奉皇命而來,舊誼雖在,皇命難違。」

正當少衝欲要推辭,後方又起煙塵。貫忠率錦衣衛精銳飛馳而至,鐵甲在晨曦中泛著冷光。

朱華鳳撥轉馬頭,冷笑道:「貫千戶是要送我們出關?」

貫忠苦笑:「公主灑脫,卻苦了我等。薛慕榮私開城門,已全家下獄,不日問斬。聖旨明令,若不能請回二位,我等皆要步其後塵。」

「你打得過嶽大哥麼?」

「自然打不過。」

「那來送死?」

「總好過累及家人。」貫忠笑容慘淡,「留個烈士之名,也算光耀門楣。」

朱華鳳鳳目含威:「本宮素來敬你是條漢子,不想竟不如薛慕榮忠義!」

「我看貫大哥絕非賣友求榮之輩。」少衝忽然開口,「我隨你們回去便是。既全朋友之義,又送諸位一場富貴,兩全其美。」

眾人聞言嘩然。嶽之洋須發微顫,沉聲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為崇禎立下汗馬功勞,卻因功高震主招來殺身之禍。今日若回去,不過徒增冤魂,更連累更多義士為你送命!」

少衝聞言,忽然翻身下馬,朝雙親轟然跪倒。黃沙沒過膝甲,他連叩三首,額間沾滿沙塵:

「不孝子少小離家,未嘗一日侍奉膝前。今違皇命是不忠,陷友於險是不義,畏罪潛逃是不智,不能養老送終是不孝——請恕孩兒今日要做個不忠不孝不義之徒!」

說罷淚如雨下,轉向朱華鳳深深凝視:「公主厚恩,唯有來世再報。」最後對貫忠朗聲道:「這顆頭顱既值千金,不如送給同生共死的兄弟。」

龍百一等人麵麵相覷,尚未反應過來,嶽夫人突然淒聲驚呼:「衝兒不可——!」

卻見少衝已然拔劍出鞘。他早存死誌——皇帝特意派故交追剿,分明是要試煉眾人忠誠。與其連累摯友,不如成全義氣。劍鋒映著塞外朝陽,如一道血線劃過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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