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愛咒印 無憾
墨黎百無聊賴地躺在禁閉陣牢裡。
他的臉上沒有表情,深琥珀色的眼瞳也沒有神采,身上零零散散的傷口一點都未處理,就這麼敞開著流血的豁口等自愈。
安靜得就像是一尊栩栩如生的雕像。
無形的壁障將這方狹小空間獨立,就像一個牢籠一樣,把裡麵的人困得密不透風。
最初的禁閉還會有自然之聲,有風有雨有光照,後來由於他過分不做人,懲罰被加大了力度,陣牢會隔絕內外物質交流,變作純粹的小黑屋—現在尊主再把他丟陣牢裡,甚至還會順手封掉他五感。
從死地爬出來的孩子,從來就不害怕什麼靜寂與無感,所以,這種懲罰對他來說一直不痛不癢。
他甚至能睡個十天半個月等出去。
唯有這一回,墨黎清晰地感覺到難受。
那不是痛,那是難受。
因為即便五感封閉,他的心臟也沒聾沒啞,他的思維也奔流發散,他還是個活人。
當某種從未有過且無處排遣的躁鬱,在胸膛中放肆攀爬的時候,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這不是真實的痛感,是他正不斷輾轉不斷被折磨的心理。
他擡臂,無神的眼珠正對著自己的左手。
什麼都看不到。
可他的腦子還在不斷重回著江上的那一幕她避開了他的手。
當時他右手握著劍,空著的左手探出去抓她,分明是能抓到的,可,
她,避開了。
寧肯摔倒江中,被洪濤吞沒,也不願意被他拉住。
因為他殺了那個寄體?
因為他毀了她的祭祀?就他的職責來說,他確實沒做錯。
他必須殺死“禍”的寄體,毀滅“禍”的流經渠道,否則待其死灰複燃,後果不堪設想。
尊主的劍下,一切都無可轉圜,莫說一個普通人的寄體,就算是九懷江半化龍的水靈,都不可能逃脫。
而且,因為“禍”的出現,與其有所接觸的人,都要甄彆,有其寄生跡象的人,必須殺掉——這是防範的必要——就比如說江畔瘟疫,既然其來源是“禍”,那所有的感染者都活不了。
墨黎來東域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會麵對什麼,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然後寄體被他殺了,水靈被他刺了一劍,招秀找不到了……
他應該溯江而上,絞滅九懷江剩餘的靈性,免得“禍”借敕令控製大江,可是招秀找不到了。
墨黎六神無主。
他什麼都懂,善識人心的本能往往發作得不受控製。
但就像是他明知道彆人的痛處,卻依然要笑嘻嘻刺傷對方,從對方的痛楚中獲取愉悅一樣,他在抓自己痛處的時候,也是這麼刁鑽又惡意。
他明白自己做得再對,在她那裡都是錯的。
她擺出那麼大陣仗不就是想換取那寄體活著的一線可能嗎?
他知道那是無用,被寄生的一開始就隻有死路一條,可她不知道,她隻會恨她。
他更大的錯誤是迴天元山。
尊主麵前他有什麼隱瞞的餘地嗎?
而他怎麼可能知道她身上那個惡咒會是“禍”所種——她不是“禍”的寄體,但他們宿運相連!
他是抓心撓肺地想要把她帶迴天元山,卻從來不是以這樣的方式!!
墨黎茫然地、死寂地躺在那裡。
好樣的,他想,從相遇的第一麵開始他就穩居劣勢,現在他還自己把自己往深淵裡又推了一把。
招秀要恨死他了。
……
被洪流卷跑的最初,她就陷入恍惚。
什麼東西扼著她的喉嚨,堵塞她的呼吸,撕扯她的神智……
她能感覺到那種毀天滅地般的暴虐,不加以掩飾的憎恨與惡意,就像是要將她活生生碾成碎片。
那一劍出現的時候,一切都崩盤了。
正如她所賴以翻盤的後手,同樣是符紙中封印的尊主之劍那樣……那劍,有著世間最恐怖的力量。
它能斬“神”,能斬“龍”。
能追本溯源,斬碎一切牽係。
更彆提,祭祀中為天地牽引而現身的,是九懷江之靈與秦錚水下的真身。
秦錚死的時候,“禍”就失卻了載體,所有殘存的力量與意誌儘數灌入水靈體內。
水靈能在敕令下掙紮,靠的就是秦錚為人的意誌作為攔阻的屏障,沒了秦錚,“禍”要奪權柄,祂沒有任何抵抗的餘地。
所以,在嶽元朔看來,她做了什麼?
她設下祭壇,召見秦錚,口口聲聲求著一線生機,為的卻是殺死他!
在秦錚看來,她做了什麼?
她給了希望,卻又……
她……他會恨她嗎?
這隨著江流捆綁住她的恨意中,有那麼絲縷是屬於他的嗎?
精疲力竭的招秀死死抓著自己的刀,卻就在她被淹沒的下一瞬,從劍光中掙脫而遍體鱗傷的水靈忽然出現,張開巨口,把她含進嘴裡。
在水靈的口中,她是真正暈厥了片刻。
什麼力量牽引著她的意識往下陷。
她在茫然無措間前行,穿過大片飄落的棠梨花,於紛紛揚揚的落花間見到一個虛幻的身影。
那人立在路的儘頭,安靜地等著她。
招秀停下腳步,死死盯著前方,不敢走近,不敢開口。
她怯。
曾經招秀聽得清明悼念,人說“棠梨花映白楊樹,儘是死生離彆處”,她並無切實的感想。
大麒山沒有屍身,沒有墓碑,堂堂雲台之主,祭祀天下,唯獨祭不了親人,在她眼中,清明隻是扶民鎮魂的理由,棠梨不過是謝落匆匆的東西。
可如今……棠梨花真正成了她心中的疤,成了她過不去的坎。
那飄飄灑灑的每一朵都寫滿了她對一個人的虧欠。
‘來,’見她不動,他輕輕催促說,‘我快消失了……水靈幫不了我太久。’
招秀奔到他的麵前。
書生還在笑,眸中還是一如既往的憂鬱,麵情卻溫柔極了。
‘一直叫你見我過往夢境,解我癡念,著實叫我愧煞……’他眼帶愧疚,‘這是我遇你之後新的夢……差魚魚為我寄存,留予你。’
招秀不知道荒誕的是他在這時候居然還在對她愧疚,還是說,荒誕的是他如此坦然地接受自己的死亡,卻唯獨放不下她為自己難過。
秦錚看著她,慢慢地、輕輕地牽起她的手,小心翼翼握緊。
‘對不起,阿秀。’
他不說自己屍骨無存,不說自己魂飛魄散,他居然還在向她說對不起。
他說:‘我從未想過我活著的可能……秦錚隻是一介凡人,那夜舟上便該隨我兩位好友一道殞命,僥幸多幾日殘存,了卻此生餘念,已是何等大幸。’
‘秦錚何德何能,能與你相見,再同你道彆。’
‘既是此生無憾,便又何須為我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