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愛咒印 如故
真正刺痛人心的永遠不是刀刃,而是溫柔與理解。
這個小心翼翼藏著情意、羞於示愛的人,終於有一日,敢於剖白自己的內心,敢於叫她看到綿綿相思,卻是要她釋懷,要她忘卻。
他對於自己的死亡無所怨恨,他隻是愧疚她會因這場死亡而感傷。
招秀懂,所以她更難接受這樣的結局。
她的眼淚奔湧下來的時候,秦錚還是這麼輕輕地握著她的手,這麼溫靜地看著她。
年少多病、年長孤僻,他的眼中與生俱來的憂鬱,總是沈澱著對於人生對於命運的的思考與徹悟。
他在儒者的一方天地中秉持自己的君子人格,踐行自我的道德追求。
不需要他人來肯定,也無需任何讚美。
你要說他心有自卑,你要說他總是悲觀,你要說他逆來順受、不作抗爭,也隻是基於你自己的評判標準—他實是比誰都要堅忍、頑強。
就像那時候她從他的光風霽月、他的通達純粹中,照見自己的渺小與渾濁,在這場突如其來覆滅式的災厄中,他也已做了他能做的所有。
隻是,凡人終究爭不過命運。
招秀將自己的視線放低,低矮到普通人的角度,這才明悟到,自己大錯特錯。
錯了啊,從一開始就錯了啊。
她何其狂妄自大,何其孤高自負。
她被順風順水慣壞了,她以為自己什麼都能做到,什麼都能賭命以搏。
她不在乎禍端借用他的身體對她所做的一切,可他在乎。
她能夠嚥下恥辱,虛與委蛇,俯首低腰,隻為爭奪一線生機的可能,可他不忍。
他更愧疚於叫她難過的那一切,因由是自己。而招秀看不到他苦苦掙紮的艱難,看不到他勉力支撐的痛苦——她在這場無可轉圜的陷落中,甚至又用力往下推了他一把。
她以為回報予他的,反倒是遺憾;她以為能激起他鬥誌的,反倒是更深的悲哀;更是她的所作所為,叫他開始畏懼死亡,開始惦念不捨,開始陷入無窮無儘的愧疚之中,死也不得太平。
最叫她哀傷的是,明明他對萬事萬物有自己的理解,明明他有堅實的原則與信念,可他依然無條件對她妥協,無底線接受了她的傷害。
不是禍端摧毀了他的意誌,是她啊。
是她啊。
招秀在這場虛妄的夢境裡哭得不能自已。
她想說對不起,想說自己的後悔。
是她的狂妄自大醞釀成了大錯。
可她不能說出口,道歉對他來說反倒是更大的傷害。
因為他是如此固執地把過錯攬在了自己身上。
秦錚已經死了,她將永不能彌補。
她甚至連最後給他的,都隻有一個虛無而失敗的承諾。
‘莫哭,’他說道,‘你給我的,已是我一生所能念想的所有。’
但那不是你想要的。
如果真有重來的機會,你根本不想讓我看見這樣的你,不想叫那些埋藏已久的感情以這種方式為我所知,甚至愧疚於叫我入你的夢,與你發生過那麼一場情事。
招秀張大眼睛,努力想要遏止滾落的淚珠,但心還是痛極,情還是傷極。
兩人都覺得自己虧欠對方良多。
最後秦錚輕輕地說:‘莫哭……我會不捨得。’
他握著她的手,似有千言萬語在心頭,到底隻是說了一句:‘莫要再哭,得遇你,是我之幸啊。’
他從不覺得自己所做的是恩情。
他在她看不到的角落為她摭拾著過往的記憶,儘己所能地襄助她前行,也從來不是為了獲得什麼回報。
隻是因為解她心中苦,所以想要她能事事遂願。
正因為解她心中苦,所以不捨得叫自己的死亡成為她心中另一重苦的因由。
所以他一定要來告訴她,他無憾,得遇她是幸事。
他甚至都不反問一句——得遇他,也是她之幸嗎?
……唯恐給她帶來困擾。
招秀閉眼,讓滾滾熱淚順著臉頰淌落,她硬生生克製住自己所有激蕩的情緒,將自己的手從他的掌心抽出來。
她深呼吸,後退一步,整儀容。
蓬散的頭發並不端莊,隻是以指作梳,叫它看上去稍微整齊一些而已。
再退一步,整著裝。
扶風樓主事人的白袍與禮服無異,若非如此,她也不敢不換衣裝直接上祭壇。
退到第三步的時候,立定,兩手交握。
她看著棠梨花樹下的書生,緩緩擡手平舉於前,眸中依然波光粼粼,淚水噙著卻未再往下落。
‘雲台招秀,’她努力牽動嘴角,露出微笑,竭力克製聲音中的顫抖,平緩出聲,‘聞甘楊府秦夫子博通古今,學究天人,神交已久,今日特來、拜會!”
書院掌教的風雅,為天下儒者畫規定範的風采。
美麗隻是冠冕上微不足道的一個飾物,她的胸襟、她的格局纔是耀眼如許之物。
秦錚呆呆地看著她,他在這一場夢中將自己的情緒控製得如此之好,死者還要為生者慮,不願為她多添一分感傷。
可是見得這一幕,卻終究忍不住淌下兩行淚。
他閉了閉眼,又在淚眼後,輕輕笑出來。
微微躲閃的眼神還有些羞澀,但是眸底,那憂鬱與靜寂的深處,有一點點光,慢慢地亮起來。
溫柔得就像是點燃了無數荷燈的長河。
他對著招秀慢慢合攏手,高舉過頭,一邊深深俯身,一邊接道:“甘楊府,秦子晦,拜見……掌教。”
此時此刻,一如彼時彼刻。
這是他最渴望的相見啊。
不帶年少久遠的淵源,沒有命運輾轉的困苦,拋卻一切沈屙,放棄所有負累——隻是作為書院掌教與一介書生的相遇。
他們可以暢談古籍經典,可以論道各家學術。
可共賞一場棠梨花事,可同品一盞清茗薄酒。
如知交,如過客。
然後坦然無憾地告彆。
招秀在三步之距外看著他,相視而笑,可同是一對淚眼:“我與子晦……一見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