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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辰之下 暮色之牆與不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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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之牆與不期之客

深秋的南大,彷彿被一支巨大的畫筆浸染過,梧桐葉落了滿地,踩上去沙沙作響,像是季節的低語。文學院旁那麵著名的許願牆,更是成了校園裡一道溫暖的風景。夕陽的餘暉,如同稀釋過的蜂蜜,慵懶地潑灑在層層疊疊、五顏六色的便利貼上,每一張都承載著一個年輕的、滾燙的願望或秘密。

林晚星站在這片熙攘的色彩前,卻覺得自己像一抹凝固的灰色,與周遭的生機勃勃格格不入。她二十八歲,是這所大學裡最年輕的講師之一,穿著質地精良的米白色風衣,身形纖細,長發鬆鬆挽起,露出線條優美的頸項。然而,她那過於沉靜的眼眸和缺乏血色的臉頰,卻透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被時光沉澱過的倦意。

她手中捏著的,是一張蘇曉硬塞過來的粉色便利貼,邊緣印著一圈可愛的貓咪爪印。這抹甜膩的粉色,此刻卻像是一種無聲的諷刺,灼燒著她的指尖。

幾個小時前,那場名為“驚喜”、實為“精心策劃”的生日派對,最終以這樣荒唐的任務告終。朋友們圍著她,唱著生日歌,蛋糕上的燭光搖曳,映照著一張張關切又帶著試探的臉。蘇曉,她最好的朋友,挽著她的胳膊,聲音裡帶著小心翼翼地哄勸:“晚星,就貼一個嘛!真心話大冒險輸了總要認罰的。就當……就當是個新的開始,好不好?”

“新的開始?”林晚星在心裡無聲地重複著這幾個字,唇角牽起一絲微不可察的苦澀。距離沈逾離開,已經整整兩年了。七百多個日夜,足以讓很多事情改變,卻唯獨沒有帶走她心底那片荒蕪的凍土。親人和朋友的擔憂,她不是不懂,他們像辛勤的園丁,急於在她這片看似枯萎的土地上,播種下新的希望,彷彿開始一段新的戀情,就能像魔法一樣,將過去的悲傷連根拔起。

可她,早已失去了迎接陽光的勇氣。

她擰開筆帽,黑色的中性筆筆尖在粉色的紙麵上懸停良久,彷彿在進行一場無聲的對抗。最終,她落下筆,筆跡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疏離和冷靜,寫下了帶著賭氣意味的幾行字:

「招男友」

要求:

1隨叫隨到,24小時待命,不得有誤。

2情緒絕對穩定,永遠保持耐心與微笑。

3需熟記我所有喜好與禁忌,包括但不限於:不吃香菜、厭惡潮濕空氣、咖啡需放兩顆方糖、閱讀時厭惡任何打擾。

4雨天撐傘,必須向我傾斜,確保我衣衫不濕。

5具備處理各種突發狀況之能力,從維修家電到應對催婚。

6其他但不限於以上特彆的要求。

聯係方式:138xxxxxx92(蘇曉)

附註:非誠勿擾,無暇戲耍。

這根本不是一個尋找伴侶的告示,更像是一份針對全能仆人的苛刻清單,字裡行間透著一種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冷漠。她刻意用這種近乎無理取鬨的方式,在自己周圍築起一道無形的高牆,試圖阻擋所有善意的試探與靠近。彷彿隻有這樣,才能守護住內心那片不容侵犯的、屬於過去的領地。

“沈逾……”這個名字無聲地在她的心湖投下一顆石子,漾開一圈圈帶著痛楚的漣漪。那股熟悉的、細密的疼痛再次襲來,不像尖銳的刀鋒,卻像深秋的雨,冰冷地、緩慢地滲透進骨髓,帶來一種無處可逃的寒意。她甚至能清晰地回憶起,他最後一次為她撐傘,那傘麵堅定不移地傾向她這一邊,他的半邊肩膀都被雨水淋濕,卻還笑著對她說:“晚星,你比天氣預告還準。”

她用力閉了閉眼,將翻湧的情緒強行壓迴心底。迅速將這張寫著荒唐要求的粉色便利貼,貼在了許願牆最角落、一個幾乎不會被陽光眷顧的位置。看著那抹紮眼的粉色在微涼的秋風中微微捲起邊角,像一隻被遺棄的、垂死的蝴蝶,她心裡竟生出一絲扭曲的快意。

“這樣,就可以了吧。”她輕聲自語,聲音消散在風裡,帶著如釋重負的疲憊,也帶著更深沉的孤獨。她轉身離開,夕陽將她的影子在青石板路上拉得又長又單薄,彷彿她正一步步,走入一個沒有儘頭的、寂靜的黃昏。

……

在她身影消失在梧桐道儘頭後不久,一個身影從教學樓旁的陰影裡緩步走出。

江辰穿著一件半舊的灰色羊絨針織衫和洗得顏色有些發白的深色牛仔褲。他個子很高,肩膀寬闊,但微微內收的姿態,讓他看起來少了幾分侵略性,多了幾分不易接近的沉鬱。他的麵容乾淨,五官輪廓分明,是那種帶著英氣的俊朗,但眉眼間卻籠罩著一層年輕人少有的、化不開的疲憊與沉靜。

他走到許願牆前,目光精準地落在了那張新貼上的、帶著貓咪爪印的粉色便利貼上。他看得極其認真,逐字逐句,彷彿在解讀一段晦澀的密碼。深棕色的眼眸在夕陽餘暉下,顯得格外清亮,然而在那片清亮之下,卻潛藏著某種複雜的、難以解讀的鬱色,像是深潭底部盤旋的暗流。

當他看到上麵寫的不吃香菜和咖啡放兩顆糖時,深棕色眼眸微顫
——
這和那本筆記裡寫的‘晚星的小挑剔’分毫不差。

他伸出手指,極輕地在那行“聯係方式”上拂過,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然後,緊抿的唇線鬆開一道細微的縫隙,幾不可聞地籲出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幾天後的下午,林晚星的辦公室在文學院三樓最裡間。窗外那棵年歲久遠的銀杏樹,葉片已染上大半金黃,像一把撐開的巨型的、正在燃燒的傘。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在她鋪著淺色木紋的書桌上,投下斑駁晃動的光斑。

她正在批改一份大二學生的論文,題目是《論古典詩詞中“時間意象”與生命意識的流動》。學生的筆觸尚且稚嫩,卻帶著對時光易逝的真誠感慨。這讓她有些恍惚,時間的流逝於她而言,似乎是凝固的,又似乎是加速的。凝固在與沈逾有關的記憶裡,加速在他離開後的空白中。

就在這時,敲門聲響起。

不是學生慣常那種急促的、帶著青春躁動的叩擊,而是克製的、沉穩的,甚至帶著一絲與他年齡不甚相符的禮貌和遲疑的三下。“叩,叩,叩。”

“請進。”她未擡頭,筆尖仍在論文的空白處勾畫著一段評語,聲音因專注而顯得有些平淡。

門被輕輕推開,來人似乎先在門口停頓了片刻,像是在做某種心理建設,然後才邁步進來。皮鞋踩在老舊木地板上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莫名的存在感。

林晚星終於從論文中擡起眼。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身形頎長的年輕男人。他看起來約莫二十六七歲,穿著一件半舊的灰色羊絨針織衫和洗得顏色有些發白的深色牛仔褲,衣著簡單整潔,卻掩不住布料反複洗滌後帶來的柔軟和些許落魄感。他個子很高,肩膀寬闊,但微微內收的姿態,讓他看起來少了幾分侵略性,多了幾分不易接近的沉鬱。他的麵容乾淨,五官輪廓分明,是那種帶著英氣的俊朗,但眉眼間卻籠罩著一層年輕人少有的、化不開的疲憊與沉靜。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雙看向她的眼睛,瞳仁是很深的棕色,此刻在從窗外漫入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清亮,然而在那片清亮之下,卻潛藏著某種複雜的、難以解讀的鬱色,像是深潭底部盤旋的暗流。

“林晚星老師?”他的聲音清朗,質地乾淨,像秋日山穀裡敲擊岩石的溪水,但尾音裡帶著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沙啞,泄露了他的緊張。

“我是。請問你是……?”林晚星放下筆,身體不自覺地微微向後靠向椅背,心下有些疑惑。他看起來不像在校學生,氣質更顯成熟,也更為……滄桑和疲憊。像一枚被生活過早摩挲出溫潤光澤,卻也留下細微劃痕的玉石。

男人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從褲袋裡掏出一張折疊得十分齊整、邊角都對得一絲不茍的……粉色便利貼。他展開的動作很輕,很慢,彷彿在展開一件珍貴的、易碎的文物,然後,他將它輕輕推到她的書桌上,推到她攤開的論文和紅筆之間。

那張紙上熟悉的貓咪爪印圖案,像一道突如其來的強光,刺得林晚星幾乎睜不開眼。幾天前那個被她刻意遺忘的荒誕玩笑,以一種最意想不到的方式,重新砸回了她的麵前。

“我叫江辰,現在大四快畢業了……”他自我介紹,目光平靜地、坦然地迎上她驟然變得錯愕、繼而湧上尷尬和些許惱怒的視線,“很冒昧這樣來打擾您。我……看到了這個。”

辦公室裡一瞬間安靜得可怕,隻剩下窗外偶爾傳來的幾聲鳥鳴,以及秋風拂過銀杏葉梢發出的、細微的沙沙聲。陽光移動了幾分,正好落在江辰的側臉上,清晰地照亮了他眼下淡淡的、預示睡眠不足的青黑,也讓他耳根那抹不易察覺的、因窘迫而泛起的微紅無所遁形。

林晚星感到一陣熱意“轟”地湧上臉頰,伴隨著一種被冒犯的荒謬感。她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下心頭翻湧的情緒,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儘量鎮定、疏離,符合一個大學老師應有的體麵。“這位同學,我想這……這是一個誤會。這隻是一個玩笑,當不得真的。是我和朋友之間遊戲輸了,寫的懲罰任務。”她刻意強調了“玩笑”和“懲罰”兩個詞,希望對方能知難而退。

“我明白。”江辰點了點頭,並沒有顯得意外或被她的冷淡擊退,他的平靜反而讓她有些無措。“我打過紙上的電話,是蘇曉小姐接的。她……她告訴我可以來文學院三樓找您聊聊。”

蘇曉!林晚星在心裡幾乎要哀歎出聲,回去一定要找這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女人算賬!她幾乎能想象出蘇曉在電話那頭,帶著怎樣促狹和鼓勵的語氣。

“她隻是……在胡鬨。”林晚星勉強維持著語調的平穩,手指無意識地捏緊了手中的紅筆,“所以,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我很抱歉讓你白跑這一趟。”她做出了一個送客的姿態,希望對話能就此結束。

她以為江辰會像大多數識趣的人一樣,禮貌地道彆然後離開。但他卻依舊站在原地,沉默了幾秒。那沉默並非空白,而是像被某種沉重的情緒填滿,帶著黏稠的質感。他微微垂眸,視線落在桌麵上那張刺眼的粉色便簽上,複又擡起眼,目光裡帶著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坦誠,那坦誠背後,是深不見底的窘迫和一絲微弱的、不肯熄滅的堅持。

“林老師,”他再次開口,聲音比剛才低沉了些,帶著一種磁性,也帶著更明顯的艱難,“我知道這個請求非常唐突,甚至……很可笑。但是……”他停頓了一下,喉結輕微地滾動,像是在吞嚥某種苦澀,“如果您覺得,紙上的這些要求,或許……或許您真的需要有人來做……”他斟酌著用詞,避免任何可能引起反感的暗示,“您看,我是否可以——將這當作是一份工作來應聘?我……我目前,非常需要一份工作,任何工作都可以。”他深吸了一口氣,彷彿用儘了全身力氣,才說出下一句話,“薪資方麵,您看,每月一千塊,可以嗎?”

每月一千塊?聘請一個“男友”?這句話裡包含的荒謬感幾乎讓林晚星失笑。這簡直比她寫的那個告示還要離譜。可是,他眼神裡的那份認真,那份不容錯辨的、處於人生困境中的人才會有的迫切與懇求,像一根細小而尖銳的針,猝不及防地輕輕刺了她心臟一下。那不是戲謔,不是玩鬨,也不是任何形式的欺騙,而是一種真實的、走投無路般的孤注一擲。

她重新審視他——針織衫袖口因反複洗滌而有些鬆垮,深色牛仔褲的膝蓋處有著不易察覺的、細微的磨損,雖然舊,卻打理得一塵不染的帆布鞋。還有那雙眼睛,盛滿了太多複雜難言的情緒:堅持、窘迫、疲憊,以及一絲不願輕易示人的脆弱與驕傲交織出的倔強。

“為什麼?”她忍不住追問,聲音不自覺地放緩了些,帶著她自己都未察覺的探究,“你為什麼……”她頓了頓,組織著語言,“為什麼要來做這種……看起來如此不合常理的事情?為什麼偏偏是這張告示?”她想知道,是什麼樣的處境,會讓一個看起來並不懶散的年輕男人,願意接受這樣一份近乎侮辱性的“工作”。

江辰微微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巧妙地避開了她過於直接的目光。“我最近……遇到一些困難。”他回答得含糊,聲音很輕,“需要一份收入,維持生活。”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下一個重要的決定,然後擡起眼,目光落在那些“要求”上,眼神裡閃過一絲奇異的光彩,“而且,我覺得您寫的這些要求,很具體,很……真實。不像是一時興起的玩笑。”他頓了頓,補充道,語氣帶著一種奇異的篤定,“我想,我應該能做到。”

真實。這個詞,像一把鑰匙,精準地開啟了林晚星心底某個緊鎖的盒子。那些要求,確實是她內心深處,連自己都不願承認、不敢麵對的,對陪伴、對無微不至的照顧、對一種絕對安全感的隱秘渴望。它們源於沈逾離開後,她生活中那些巨大的、無法填補的空白,源於每一個需要獨自麵對的無助瞬間。這個男人,這個陌生人,竟然一眼就看穿了她築起的堡壘背後,那不堪一擊的軟弱。

她看著眼前這個陌生的、似乎正被生活的浪潮狠狠拍打、處於人生低穀的男人,一種混合著好奇、憐憫、自身疲憊,以及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彷彿看到同類般的共鳴,悄然在她心底滋生、蔓延。拒絕的話再次到了嘴邊,卻像被什麼黏住了一樣,怎麼也說不出口。她看到他那雙深棕色眼眸中,那簇微弱的、名為希望的火苗,正在因為她長久的沉默而輕輕搖曳,彷彿隨時都會熄滅。

辦公室裡隻剩下沉默在發酵。窗外的光影又移動了一寸,落在她攤開的論文上,“時間意象”四個字,顯得格外刺眼。

最終,理性的堤壩還是勉強攔住了情感的潮水。她不能,也不應該,將自己捲入這樣一場荒唐的、邊界模糊的關係裡。她深吸一口氣,艱難地搖了搖頭,避開了他那雙漸漸黯淡下去的眼睛。

“對不起,”她的聲音乾澀,“這真的……不合適。我想,我幫不了你。”

江辰眼中的那點光芒,瞬間徹底熄滅了,像風中驟然斷撚的燭火,隻剩下冰冷的灰燼。他的肩膀幾不可察地垮塌了一瞬,但立刻又強行挺直。他沒有糾纏,沒有再多說一句懇求的話,隻是極其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點了點頭,動作間帶著一種維持到最後的、脆弱的體麵。

“我明白了。”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抱歉,打擾您了。”

他轉身,腳步很輕,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堆積的落葉上,帶著一種沉重的質感。他輕輕帶上門,關門聲幾不可聞,彷彿他從未出現過。

辦公室裡重歸寂靜,一種比之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寂靜。隻有那張粉色的、寫著荒唐要求的便利貼,還靜靜地躺在她的書桌上,躺在一片關於“時間意象”的學術論述中間,像一個被遺落的話柄,一個來自現實世界的、尖銳的嘲笑,無聲地提醒著剛才發生的一切,是多麼的格格不入。

林晚星怔怔地坐了一會兒,然後像是被什麼無形的力量驅使,她站起身,走到窗邊。

窗外,秋意正濃。樓下是抱著書本匆匆走過的學生,是並肩笑語的情侶,是充滿了活力的、流動的青春。而她,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剛剛離開的身影。江辰正獨自一人,走出文學院大樓的門廊。秋日午後傾斜的陽光,為他清瘦而挺拔的背影勾勒出一圈模糊的、近乎悲愴的光邊。他走得不快,步伐卻並不遲疑,隻是那背影裡透出的那種沉重的、幾乎要將他壓彎的孤獨感,讓他與樓下那些明媚的、無憂無慮的身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顯得那麼格格不入,那麼……引人注目。

不知為何,那個孤獨的背影,讓她心裡某個冰冷堅硬的角落,微微地、澀澀地,鬆動了一下。不是心動,而是一種物傷其類的悲憫,一種同樣身處孤獨之中的人纔能夠理解的共鳴。以及,一種模糊而強烈的預感——彷彿有什麼東西,已經被這個名為江辰的不速之客,輕輕地、卻又不可逆轉地改變了。她生活的平靜水麵,微風拂過的漣漪,才剛剛開始擴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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