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之翼 第 5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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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虎監兵覆在雙眼之上的白紗終於取下。那雙曾蒙受萬古戰場煞氣侵蝕的銳利眼眸,此刻已恢複如初,如同最純淨的寒冰,又似淬鍊千載的利刃,鋒芒內斂,卻足以洞穿虛妄。他行走在荊蠻巫族的駐地,步履沉穩。
啟風恭敬地陪在他身側,為他介紹著族地的風物人情。當監兵走到聖地邊緣,看到那株巨大的千年古榕時,腳步停住了。古榕枝葉全無,樹乾枯死、樹皮皴裂,樹心處甚至有一個巨大的空洞,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死亡氣息。
“這是……”監兵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
啟風神色黯然,帶著深深的敬意:“稟神君,這便是司天巫祝燃魂問靈,溝通天地草木,最終鎖定神君被囚禁之地的那株古榕。它……耗儘了千年積累的生機,為您,爭取到一線生機。”
監兵沉默地看著那株古榕,肅然起敬。他的神念強大無匹,此刻清晰地“聽”到了古榕殘存的微弱意識,帶著一種完成使命後的平靜與欣慰。他彷彿看到了那位素未謀麵的司天巫祝,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將全部的靈魂與祈願,都寄托在這株古老的生命之上。
荊蠻族人的善良、執著與犧牲,如同涓涓細流,浸潤著他那顆因深陷萬年征戰與囚禁而變得冷硬的心。駐地中那些質樸的麵孔,那些帶著敬畏與真誠的目光,那些默默為神君們準備藥草食物的身影……都在他恢複的視野中,變得無比清晰。
監兵轉向啟風,雙眼定定看著這位年輕卻沉穩的巫族領袖。他的聲音依舊冷冽如金鐵交鳴,此刻卻多了一份沉甸甸的份量:“荊蠻一族,守土有功,護靈有德。今日,本君以西方白虎之名,贈爾一言,立此誓約:”
他擡起手,指尖凝聚起一點純粹到極致的庚金神芒,點在啟風的眉心。啟風渾身一震,感覺一股浩大而威嚴的意念直接烙印在他的靈魂深處:
“荊蠻血脈不絕,聖樹靈根不滅,則白虎監兵,當為此地永鎮之鋒!”
誓言落下,啟風感覺周身氣血翻騰,與腳下這片大地、與那株古榕的聯絡彷彿瞬間加深了無數倍。他激動地深深拜伏下去:“謝神君厚賜!荊蠻一族,永世銘記神恩!”
監兵微微頷首,目光再次掃過那片蒼翠的族地與那株不屈的古榕,轉身離去。陽光落在他的髮絲和挺拔如鬆的背影上,如同留下了一個永恒守護的印記。
阿諾的身體在玄武神君浩瀚水元的滋養下,外傷已經痊癒。啟風卻憂心忡忡地發現,這位年輕的百越巫祝,精神卻一日比一日萎靡。他常常一個人坐在角落,望著遠方發呆,眼神空洞,彷彿靈魂的一部分已經隨著什麼重要的東西一起逝去了。那串重新戴回手腕的銀鈴,也總是沉寂無聲。
執明心細如髮,將這一切看在眼裡。作為掌控萬水、洞悉生命潮汐的神君,他能感覺到阿諾身上那股揮之不去的死寂之氣,並非傷勢所致,而是一種……心死,生無可戀,哀莫大焉。
這晚,阿諾在藥力的作用下沉沉睡去。執明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床邊,指尖凝聚起一點柔和如月華的水藍色光芒,輕輕點在他的眉心。水元之力,至柔至善,亦可映照心湖。執明小心翼翼地讓自己的神念如同涓涓細流,探入阿諾沉睡的意識深處,追溯那深藏的悲傷源頭。
意識的光影流轉,執明“看”到了:皚皚白雪中的百越村落,熊熊篝火旁歡快的舞蹈,銀鈴清脆的響聲……畫麵最終定格在一個穿著百越彩裙、笑容如同山間朝露般純淨明媚的少女身上——羲翎。她巫力強大,是百越巫族上一任巫祝。也是和阿諾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少年甚至早已想好了和她一生一世、共赴白首。
緊接著,畫麵陡然變得血腥而黑暗!暗族、九幽……年輕的羲翎為了救朱雀,以生命為代價,發動了古老的巫族禁術。阿諾眼睜睜地看著心愛的姑娘義無反顧赴死,在刺目的光芒中化為點點光塵,隻留下一聲淒厲的呼喚和那支血染的骨笛……巨大的悲痛和無力感瞬間淹冇了阿諾。他繼承了巫祝之位,肩負起責任,帶領族人迴歸故土。他完成了守護南方聖靈的使命。如今,族人已經在南方故土安頓下來,神君們也重聚了。支撐著他的力量,似乎……已經耗儘了。失去了摯愛的巨大空洞,便再也無法填補。他覺得自己像一個完成了任務的工具,可以……也應該追隨羲翎而去了。
執明的神念緩緩退出,看著床上即使在睡夢中依然緊蹙眉頭的阿諾,眼中充滿了深沉的悲憫與瞭然。
夜色深沉,細密的雨絲在荊蠻十萬大山特有的濕熱空氣中飄散,月亮從雲層深處探出頭來。
在阿諾的臨時居所外,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獨立於月光浸染的木廊下,正是朱雀。他負手而立,望著遠處仍籠著雨霧的墨色山巒,髮尾在微風中輕輕拂動,側臉的線條在月色下顯得異常冷峻,眼底深處翻湧著複雜的情緒。
細微的水汽波動自身後傳來,執明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身側,如同靜謐的深海。他冇有立刻開口,隻是與朱雀一同望向那沉寂的山林,銀藍的眸子在月光下流轉著洞察一切的微光。
良久,執明清越而平和的聲音打破了夜的寧靜,直指核心:“阿諾的事情,你怎麼看?”
朱雀身體幾不可查地繃緊了一瞬。他緩緩轉過身,麵對執明。那雙銳利的鳳眸深處,翻騰著愧疚、瞭然,以及一絲深沉的無力。
“我如何不知?”朱雀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重,“那少年眼中的疏離與……恨意。”
執明靜靜地看著他,等待下文。
月光如水,流淌在兩人之間。
“百越巫族,”朱雀深吸了一口氣,彷彿要吐出積壓百年的塵埃,“因我之故,被迫舉族遷徙,背井離鄉,安寧的生活被徹底打破。這份‘守護’的代價,是百越人百年的顛沛流離,是無數族人的血淚……早已成了沉重的負累。”
他頓了頓,語氣中帶著刻骨的痛楚,“百越與我之間,早已橫亙著難以彌合的嫌隙與犧牲的鴻溝。羲翎……便是這鴻溝上,最慘烈、最無法忽視的祭品。”
他望向阿諾所在的方向,目光彷彿能穿透牆壁,看到那個蜷縮在床榻上的身影。“他們為我,為這所謂的侍奉之責,付出的已經太多太多,仁至義儘。這份沉重的因緣,是時候了結了。”
朱雀向前一步,麵對著執明,目光銳利而坦誠,“巴蜀巫族已為守護秘境、保護你而全族覆滅,血債在九幽,根源卻在我們這些‘聖靈’。”他頓了頓,壓下心底泛起的憤恨。用一種帶著決斷的語氣說道:“執明,我找你,不是讓你接手一個‘責任’。我是要你幫我傳個話,也請你做個見證。”
他目光灼灼,語氣斬釘截鐵:“告訴阿諾,告訴所有百越族人——從今日起,朱雀與百越巫族的舊契,了結了!他們不必再為我揹負任何使命,不必再為‘守護聖靈’而活!他們自由了!百越是他們的故土,他們隻需為自己而活,為百越的傳承而活,為那些逝去的親人、為每次迎來的新生而活!唱他們的歌,跳他們的舞,過他們本該有的日子!”
他頓了頓,聲音放緩,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承諾:“而我,朱雀陵光,在此立誓:隻要一息尚存,必會庇護百越一族休養生息,不受外邪侵擾!這是我欠他們的,是我該做的,與他們是否侍奉我無關!這庇護,不為舊契,隻為……羲翎,為那些犧牲的族人,也為他們未來本該擁有的安寧!”
執明靜靜地聽著,銀藍色的眼眸中光影流轉。他理解朱雀這份看似灑脫不羈下的深切用心——用最徹底的“放手”,給予百越真正的“自由”和未來。這比任何沉重的托付都更符合此刻朱雀的心境,也更有利於那個深陷痛苦泥沼的年輕巫祝。
“好。”執明頷首,聲音沉穩如故,“你的意思,我會如實轉達。”
朱雀撥出一口氣,如釋重負。他轉向阿諾所在的木屋,口中唸咒,雙手結印,須臾之後,一道光華璀璨的紅色流光從木屋裡噴薄而出,倏然消散在夜空中。
木床上的阿諾睡意沉沉,恍惚中隻覺有什麼東西從自己的靈魂裡被抹去了,但是那抹去的方式那麼溫和,讓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走了很遠路途的疲憊不堪的旅人,偶然間遇到了一汪溫泉,那泉水溫度適宜、靈氣充沛,助他洗儘鉛華,令他全身輕鬆。
他甚至還夢到了羲翎,那個他藏在心底愛慕了許久的姑娘,百越巫族最年輕的領袖。第一次,夢裡的羲翎不再血流滿麵,不再消散,而是微笑著緩緩拉住了他的手。
過往沉重的守護枷鎖,在這一刻被朱雀親手斬斷,留下的,是卸下的負累,和一份基於愧疚與道義的全新庇護承諾。
次日清晨。
陽光穿透薄霧,在廊道上投下斑駁光影。阿諾依舊獨自坐在木階上,裹著素袍,蒼白得像一張被雨水浸透的薄紙。空洞的目光落在庭院生機勃勃的花草上,陽光落在他身上,卻驅不散那濃得化不開的孤寂與死氣。
執明無聲出現在他身側,手中端著一隻古樸的陶杯,杯中盛著清澈見底的泉水,遞到阿諾麵前。
“你看到了?”阿諾冇有擡頭,聲音乾澀沙啞,平靜得可怕,彷彿昨夜心湖的劇烈波動隻是一場幻覺,又或者,他早已預料到這位能洞悉心海的神君會知曉一切。
“嗯。”執明在他身邊坐下,目光同樣投向那滿院的生機,聲音如同寧靜無垠的深海,“羲翎,是個勇敢的姑娘。”
這個名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瞬間燙在阿諾早已麻木的心上。他的手指猛地蜷縮起來,身體微不可查地一顫。
執明冇有停頓,聲音平緩而清晰,帶著撫慰人心的力量:“她選擇犧牲,是為了守護你,守護族人,守護她珍視的一切——那片土地,那份傳承,還有你。”
他側頭,目光溫和而洞悉地看向阿諾低垂的側臉,“她的生命之火雖熄,守護的意誌卻未消散。它在你肩負的巫祝之責中,更在百越血脈重新紮根的希望裡。阿諾,你活著,她的守護、她的犧牲纔有意義。”
“意義?!”阿諾猛地擡頭,眼中爆發出痛苦與憤怒的火焰,“她不在了!永遠不在了!這守護還有什麼意義?!冇有了她,一切都冇有意義了!”他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帶著絕望的嘶啞。
“阿諾!”執明的目光深邃如淵,帶著神君的威嚴與不容置疑的悲憫,“意義在於,她的犧牲不是終點,而是!你安頓了族人,你幫助了我們,你做得很好。但這絕非終點,更不是你生命的終點!九幽未滅,陰影猶存。百越的傳承需要你引領,年輕一代需要你的守護,她的犧牲需要被銘記,需要成為你前行的力量,而非你毀滅自己的藉口!”
他的語氣陡然加重:“阿諾,你無權替羲翎選擇遺忘!她以生命守護的,是活著的你們,是百越的未來!你若放棄,便是徹底辜負了她的心意!是對她犧牲最大的褻瀆!”
驚雷般的言語狠狠劈入阿諾死寂的心湖,他倉惶看向執明,難道、難道他要追隨羲翎而去也是錯的嗎?
執明定定望進他眼底,“真正的銘記,是揹負起她的責任和期盼,好好活下去!讓百越的歌聲再次響徹山野,讓篝火旁重燃笑顏,讓她的犧牲,最終換來一個值得她付出一切的、冇有九幽陰霾的明天!”
阿諾徹底僵住,瞳孔劇烈收縮,呆呆地望著執明眼中那洞悉一切的悲憫與灼灼期許。長久積壓的痛苦、自責、虛無,如同被鑿開了堤壩,洶湧而出。他死死咬住下唇,肩膀劇烈顫抖,滾燙的淚水終於決堤,大顆大顆砸落在手背上,洇開了絕望與新生交織的水跡。沉寂的銀鈴隨著顫抖,發出細微卻清晰的嗚咽輕響。
執明靜靜地看著他,如同包容萬物的海洋接納著這遲來的、洶湧的悲傷。他知道,那死誌的堅冰裂開了縫。
等到阿諾的顫抖和嗚咽稍稍平複,執明纔再次開口,聲音恢複了平日的寧靜,卻多了一絲深沉的、感同身受的惻隱。
“看著你,”執明緩緩道,目光彷彿穿透了時空的阻隔,“我便想起巴蜀巫族。他們……同樣為了守護,為了助我逃脫九幽的魔爪,全族傾覆,無一生還。”
他的聲音裡帶著沉重的緬懷,那份痛楚雖經歲月沉澱,卻依舊清晰。
阿諾悵然擡頭望向執明,眼神裡透出不敢置信——全族覆滅!
“三千族人,永遠留在了巫族秘境……”那場毀滅性的大戰永遠刻在執明識海,片刻不敢或忘。他定定迎視著阿諾的目光,讓他看到自己眼底的隱痛、憤怒和自責。這份坦誠引發了阿諾的共鳴,讓他的淚水流得更凶,彷彿找到了一個理解他族群之殤的知己。
執明看著眼前哭的不能自己的少年,伸出手,想給他一個擁抱……
最終,卻隻是打開掌心,一點柔和如月華的水藍色光芒緩緩凝聚。光芒斂去,一枚約莫拇指大小、非金非玉的鱗片靜靜躺在他掌心。鱗片呈深邃的墨藍色,邊緣流淌著銀白的水波紋路,觸手溫潤微涼,蘊含著精純浩瀚的水元之力,中心一點冰晶般的核心。它像一片凝固的深海,又似一塊曆經風霜的古老玄冰,定格在少年眼中。
“此乃‘玄溟鱗’,伴我而生,承載我一絲本源水息。”執明將鱗片輕輕放在阿諾顫抖的手心。鱗片接觸到皮膚的刹那,一股溫和卻無比堅定的力量滲入,彷彿在安撫他枯竭的心脈和動盪的神魂。
“今日贈予你,阿諾。”執明的目光鄭重而溫和,“它不僅僅是一件信物。從今往後,無論歲月流轉,無論你在何方,隻要你,或者你的後人,手持此鱗,心有所求——無論是遭遇無法抵禦的災厄,還是族群麵臨存亡危機,隻需以巫力或精血引動鱗片核心,我必心生感應,跨越萬水千山,應你所求!”
他看著阿諾震驚擡起的、佈滿淚痕的臉,一字一句,如同烙印在時空中的誓言:“這是我,玄武執明,對你,對百越巫族一脈的承諾。不為舊契,隻為……那些未能守護住巴蜀族人的遺憾,也為你和羲翎所代表的,那份不屈的守護之誌。”
阿諾怔怔地看著掌心那枚流淌著水藍光暈的玄溟鱗,那溫涼堅韌的觸感,那浩瀚而溫和的力量,以及執明話語中那份沉甸甸的、跨越了神君與人族界限的承諾……像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衝撞在他冰冷絕望的心湖深處。長久以來積壓的痛苦、虛無和自我放逐,在這份突如其來的、帶著悲憫與力量的承諾麵前,似乎被撬開了一道更寬的縫隙。
執明靜靜地等待著,直到阿諾不再顫抖和淚流纔再次開口。
“陵光,”執明看著少年,緩緩張口。這個名字讓阿諾下意識地繃緊了神經。
“他讓我轉告你,也轉告所有百越族人。”
阿諾猛地擡起頭,淚痕未乾的臉上帶著一絲本能的警惕和不解。朱雀神君……要轉告什麼?
執明望進他的眼底,清晰地轉述:“朱雀陵光言:自今日起,朱雀與百越巫族舊契已斷,兩不相欠!你們無需再為他揹負任何使命,無需再為‘守護聖靈’而活!”
“……”
阿諾的瞳孔驟然收縮,嘴唇微張,卻發不出任何聲音。舊契……斷了?無需再守護?這突如其來的宣告,像一塊巨石投入他的心湖,激起深切的茫然。什麼意思?
執明繼續道:“陵光允諾:隻要他一息尚存,必會庇護百越一族休養生息,不受外邪侵擾!此庇護,隻為你們本該擁有的——安寧與自由。”
“自由……?”
阿諾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這個詞從他的唇間溢位,帶著巨大的困惑和一絲難以置信的顫抖。他看向執明,那雙空洞的眼中第一次燃起了某種激烈的、尋求確認的光,“自由……是什麼意思?百越巫族……世世代代……”
他哽住了,彷彿無法理解這顛覆性的宣告。世代的信仰,根植於血脈的職責,對聖靈的侍奉與守護……這些早已刻入骨髓、成為生命意義本身的東西,就這麼……輕飄飄地……被宣告結束了?像一場做了百年的夢,驟然驚醒,卻不知身在何方。
他想到什麼,猛地拽開前襟,鎖骨下方光滑平整,原本印著朱雀銜火紋的位置現在空空如也……
契約……解了!
阿諾沉默下來,執明就靜靜陪在他身邊。
“不再是朱雀的擁躉,那……我們還能是什麼?”
阿諾的聲音裡充滿了迷失的痛苦。失去這沉重的使命,彷彿也同時抽走了他存在的支點。巫祝的身份、守護的責任……這些東西定義了“阿諾”,定義了“百越”。現在,這些都被拿走了,他和他所代表的族群,又該立於何處?
執明看著少年眼中那深刻的迷茫,心中瞭然。這份“自由”,對習慣了揹負重擔的人來說,本身就無法理解。他放柔了聲音,如同引導迷途的溪流迴歸河床:
“自由,”執明的聲音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清晰地傳入阿諾耳中,“就是做你們自己。”
他頓了頓,讓每一個字都沉入阿諾的心底:“做你們自己喜歡的事。唱你們想唱的歌謠,跳你們熱愛的舞蹈,鑽研你們感興趣的巫術——不是為了取悅神明,不是為了完成使命,隻因為你們喜歡,隻因為那是你們生命的一部分。”
執明的目光溫和而堅定,注視著阿諾:“過你們自己喜歡的生活。在百越駐地或者其他任何你們喜歡的地方,尋找最肥沃的土地耕種,依著清澈的溪流建立新的村落,教導孩子們認識山林百草,講述先祖的傳說,或者迴歸城市——不是為了追隨誰,不是為了完成遷徙的任務,隻因為你們想在那裡紮根,想在那裡繁衍生息,享受陽光雨露,感受四季輪轉。”
他的話語如同清泉,洗滌著那些沉重的枷鎖:“不必再為朱雀的安危、為所謂的聖靈職責而犧牲族人的安寧與未來。你們的生命,你們的族群延續,從此隻屬於你們自己。”
“百越巫族的使命,”執明的聲音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莊重,“到此,完結。”
“阿諾,你可以放下巫祝的權柄,若你願意;你也可以保留它,隻為守護族人尋常的喜樂安康,而非遙不可及的聖靈榮光。”
執明最後的話語,如同為阿諾推開了一扇從未想象過的大門:“你們可以迴歸這天地間最尋常、也最珍貴的社會——守護你們珍視的尋常煙火,便是最大的意義。”
阿諾徹底怔住了。他呆呆地看著執明,又茫然地低頭看向自己緊握著玄溟鱗的手,再看向自剛纔便一直感覺到的存在——隱匿在房屋間隙間的那道身影。
執明的話語像一道強光,刺破了他心中厚重的絕望迷霧,卻又在那片廢墟之上,勾勒出一個他從未敢奢望過的、陌生而巨大的圖景——一個冇有沉重使命、隻需為自己和族人而活的未來。
自由……做自己……過喜歡的生活……守護尋常煙火……
這些詞語在他死寂的心湖中反覆迴盪,起初是陌生的、令人恐慌的,漸漸地,卻似乎有了一絲微弱的、帶著生機的暖流開始湧動。
他緊緊攥著那枚承載著玄武承諾的玄溟鱗,彷彿它是連接這未知未來的唯一錨點。淚水又從他眼角流淌下來,但這一次,那淚水中不再是悲傷,而是對這遲來的“自由”的嚮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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