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窗月 撿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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撿回來
火車穿過晨霧時,蒼之遙把臉貼在車窗上。玻璃上的水汽模糊了窗外的風景,隻看見成片的綠色在往後退,像被風吹散的竹浪。他手裡攥著那支修好的竹笛,笛身纏著的紅繩被指尖撚得發亮,尾端還繫著片望夫花乾瓣——是阿婆今早塞給他的,說帶著這個,就像帶著雲霧山的根。
“睡會兒吧。”夏許硯把外套披在他肩上,指尖碰著他微涼的耳垂,“到醫院還有三個小時,養足精神才能好好說話。”
蒼之遙搖搖頭,目光落在窗外掠過的電線杆上。那些杆子筆直地立在田埂邊,像城裡規規矩矩的行人,不像雲霧山的竹,總愛斜著身子靠在崖壁上,帶著股野勁。他想起昨晚收拾行李時,阿婆把那隻竹製小蛇放進他包裡,蛇肚子裡的竹簧被她按得“嘶嘶”響:“讓它替我陪著你,要是你爸敢再欺負你,就拿它打他的頭。”
夏許硯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從包裡掏出個油紙包:“阿婆給的鮮花餅,嚐嚐?”
餅是用新收的糯米做的,夾著餡,甜裡帶著點澀。蒼之遙咬了一口,突然想起小時候母親也會做這個,隻是她總愛在餡裡多放把糖,說男孩子要甜甜蜜蜜地長大。可那些甜味,早就被歲月泡得發苦了。
“我查了主治醫生的資料。”夏許硯擦了擦他嘴角的餅屑,“姓周,是肺癌領域的權威,去年有個和你媽情況相似的病人,手術後恢複得很好,現在還能跳廣場舞呢。”
蒼之遙的手指頓了頓:“你什麼時候查的?”
“你昨晚睡著後。”夏許硯的聲音很輕,“我怕你胡思亂想,就多找了些案例,都是好結果。”
蒼之遙冇說話,隻是把剩下的半塊花餅遞給他。陽光透過車窗照進來,落在夏許硯的手背上,他的指節分明,虎口處有個淺淺的疤——是去年幫蒼之遙劈竹料時被竹刀劃的,當時蒼之遙用望夫花葉給他止血,說這葉子能消炎,比創可貼管用。
火車到站時,蒼之遙的父親已經等在出站口。他穿著件灰色的夾克,頭髮比暑假時白了不少,眼角的皺紋也深了,看見蒼之遙,手裡的公文包差點掉在地上。
“遙遙……”他想伸手拍蒼之遙的肩,卻在半空中停住了,指尖蜷了蜷,“我開車來的,就在那邊。”
去醫院的路上,車廂裡靜得能聽見導航的提示音。蒼之遙看著窗外掠過的高樓,玻璃幕牆上映著自己的影子,和雲霧山吊腳樓前的那個身影重疊在一起,顯得有些陌生。
“你媽……她還不知道你回來。”蒼父突然開口,方向盤在手裡打了個彎,“我怕她激動,影響手術。等明天術前談話,再讓你們視頻。”
蒼之遙“嗯”了一聲,目光落在父親的手背上。那裡有塊深色的疤,是小時候帶他放風箏時被線勒的,當時父親笑著說:“這疤好,能記住咱們爺倆一起摔進泥坑的事。”可後來,這雙手再也冇牽過他的手,隻在彙款單上留下過冰冷的簽名。
醫院的消毒水味嗆得蒼之遙喉嚨發緊。走到病房門口時,他聽見裡麵傳來咳嗽聲,斷斷續續的,像被風吹得快要熄滅的燭火。他的手搭在門把上,卻怎麼也推不開,手心的汗把望夫花乾瓣浸得發潮。
“先去賓館吧。”夏許硯握住他的手腕,指腹蹭過他手背上的舊傷,“醫生說術後探視更好,現在進去容易帶病菌。”
蒼父也點點頭:“我在醫院附近訂了房間,你們先休息,晚飯我請你們吃點好的。”
賓館的房間很小,窗戶正對著醫院的住院部。蒼之遙坐在窗邊,手裡的竹笛被摩挲得發燙。夏許硯從包裡拿出樂譜,攤在床上:“練會兒笛?就當……提前適應下城裡的聲音。”
蒼之遙拿起竹笛,湊到唇邊試了個音。笛聲撞在牆壁上,彈回來時帶著股悶響,不像在雲霧山,笛聲能順著溪水飄出很遠,驚起白鷺,逗得守宮蛇在竹叢裡亂竄。
“不行。”他放下竹笛,聲音裡帶著點挫敗,“這裡太吵了,吹不出調子。”
夏許硯冇說話,隻是走到窗邊,推開窗戶。樓下的車流聲湧進來,夾雜著小販的叫賣和孩子的哭鬨,像團亂麻。他突然吹起了《望夫謠》的前奏,笛聲不高,卻像根細針,能從嘈雜裡鑽出來,帶著點雲霧山的清冽。
蒼之遙愣住了。他看著夏許硯站在窗前的背影,陽光落在他肩上,像披了層金紗,笛聲從他唇邊漫出來,纏上遠處的塔吊,繞過高樓的棱角,竟真的透出點溪水潺潺的意韻。
“你看,”夏許硯轉過身,笛聲還在舌尖打著轉,“隻要心裡有山,在哪都能吹出山裡的調子。”
蒼之遙拿起竹笛,跟著他的調子吹起來。起初還是有些滯澀,可吹到中段,他想起阿婆在火塘邊添柴的樣子,想起守宮蛇尾尖的金環在竹片上蹭過的響,想起夏許硯在夜市攤前幫他整理竹青蛙的專注,笛聲突然就順了,像被疏通的溪流,嘩啦啦地淌開。
兩隻竹笛的聲音在狹小的房間裡盤旋,撞在牆壁上,又落回兩人耳邊,帶著點溫柔的迴響。蒼之遙吹著吹著,突然笑了,眼角的濕意被笛聲卷著,落在窗台上的望夫花乾瓣上,像滴遲到的露水。
晚飯時,蒼父選了家湘菜館。菜單上的“竹香排骨”讓蒼之遙愣了愣,那是母親以前常做的菜,用雲霧山的嫩竹籜包著排骨蒸,掀開時滿屋子都是竹香。
“嚐嚐這個。”蒼父給蒼之遙夾了塊排骨,竹籜的清香混著肉香漫開,“我問過了,這家的竹籜是從湖南運過來的,跟雲霧山的味道像。”
蒼之遙咬了一口,竹籜的澀味有點重,不如母親做的溫和。他想起小時候,母親總在雨後去竹林采嫩籜,說帶著露水的籜最香,回來的路上會摘朵花,彆在他的衣襟上,說這樣排骨裡會帶著花香。
“你媽以前總說,等你長大了,就教你做這道菜。”蒼父喝了口酒,聲音有點發啞,“她說男孩子得會幾道家常菜,不然以後娶了媳婦要受氣。”
蒼之遙的筷子頓在碗裡。他從冇聽過母親說這些,記憶裡的母親總是很安靜,坐在吊腳樓的廊下編竹籃,望夫花落在她的藍布衫上,像幅不會動的畫。
“暑假……對不起。”蒼父放下酒杯,杯底在桌上磕出輕響,“我那時是急瘋了,你媽查出來是晚期,我跑遍了親戚家都冇借到錢,隻能用那種混賬辦法逼你。”
他從錢包裡拿出張照片,推到蒼之遙麵前。照片上的母親抱著個嬰兒,坐在吊腳樓的竹椅上,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嬰兒的手裡攥著片望夫花瓣。“這是你週歲那天拍的,你媽說要讓你從小就認得出家鄉的花。”
蒼之遙的指尖撫過照片上母親的臉,突然想起阿婆說的話:“你媽走的那天,把你所有的照片都縫進了竹枕裡,說這樣就能天天陪著你。”
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砸在照片上,暈開了片水漬。蒼之遙趕緊用袖子去擦,卻被夏許硯按住了手。
“哭吧。”夏許硯的聲音很輕,“哭出來就好受了。”
蒼父彆過臉,肩膀微微聳動。窗外的霓虹燈映在他的白髮上,像落了層霜。蒼之遙看著他,突然覺得心裡那道結了很久的疤,好像有點鬆動了,像被竹刀輕輕撬開了道縫,透進點光亮。
第二天術前談話,蒼之遙終於見到了母親。隔著視頻螢幕,母親的臉瘦得隻剩把骨頭,頭髮也白了大半,可看見蒼之遙時,眼睛突然就亮了,像被點燃的燭芯。
“遙遙……”她的聲音很輕,帶著氧氣管的嘶嘶聲,“你阿婆的腿好些了嗎?西坡的望夫花該開了吧?”
“阿婆很好,每天都去曬花絨。”蒼之遙握著手機,指腹蹭過螢幕上母親的臉,“花還冇開,等你好了,我們一起回去看花開。”
母親笑了,眼角的皺紋裡盛著淚:“好啊……等我好了,就去學編竹籃,跟你阿婆比賽……”
視頻掛斷時,蒼之遙的手還在抖。夏許硯遞給他瓶水,指尖碰著他的手背:“周醫生說手術成功率很高,彆擔心。”
“嗯。”蒼之遙喝了口水,喉嚨還是發緊,“等手術結束,我想帶她回雲霧山住段時間,那裡的空氣好。”
“我陪你們一起。”夏許硯看著他,眼睛裡的光比窗外的陽光還亮,“我可以幫阿婆劈柴,幫你媽摘望夫花,還能聽你吹笛。”
蒼之遙的耳尖有點發燙,剛想說話,就看見林薇從走廊那頭走過來,手裡拿著個果籃,看見他們時,腳步頓了頓。
“夏許硯,我來看看伯母。”林薇的聲音有點不自然,目光在蒼之遙身上掃了一圈,“醫生說伯母手術很順利?”
“還冇開始。”夏許硯的語氣淡淡的,“我們在等通知。”
“那我……”林薇想說什麼,卻被護士的喊聲打斷了。
“蒼先生家屬,準備進手術室了。”
蒼之遙趕緊站起來,跟著護士往手術室走。經過林薇身邊時,他聽見她對夏許硯說:“交流會的補報時間快截止了,你真的還要等他嗎?”
他冇回頭,隻是攥緊了手裡的竹笛。紅繩纏著的望夫花乾瓣硌著掌心,像顆小小的火種,燙得他心裡發暖。
手術進行了五個小時。蒼之遙坐在等候室的竹椅上,手裡的竹笛被摩挲得發亮。夏許硯陪他坐著,時不時講些雲霧山的事——阿婆新編了個鳳凰竹籃,青竹林裡的幼苗長高了半尺,老陳頭的孫子把那隻竹製小蛇畫成了年畫……
“出來了!”蒼父突然站起來,聲音發顫。
醫生摘下口罩,臉上帶著笑意:“手術很成功,腫瘤切得很乾淨,後續好好化療,恢複應該會不錯。”
蒼之遙的腿一軟,差點坐在地上,被夏許硯一把扶住了。他看著護士把母親推回病房,白色的被單下,母親的手露在外麵,指節上還留著編竹籃磨出的繭。
“我就知道會冇事的。”夏許硯的手緊緊攥著他的,掌心的汗混在一起,“你看,守宮蛇在天上保佑著呢。”
蒼之遙笑了,眼淚卻又掉了下來。他想起守宮蛇死的時候,身上纏著望夫花藤,像穿著件花衣;想起阿婆說守宮蛇是山裡的靈物,能通人心;想起夏許硯刻的那片竹片,蛇尾的金環纏著紅繩結……原來有些守護,真的能跨越生死,像雲霧山的霧,看似散了,卻一直縈繞在身邊。
母親醒來時,蒼之遙正在給她削蘋果。蘋果皮連成條線,像根細細的紅繩,他想起小時候母親給他削蘋果,也是這樣,說蘋果皮不斷,就能平平安安。
“遙遙,你笛子帶來了嗎?”母親的聲音還有點啞,“我想聽聽《望夫謠》。”
蒼之遙拿起竹笛,湊到唇邊。病房裡很靜,隻有心電監護儀的滴滴聲。笛聲漫出來,帶著點小心翼翼的溫柔,像怕驚擾了什麼。他想起在雲霧山的溪邊,母親抱著他,哼著這支曲子;想起在吊腳樓的月夜,阿婆搖著竹扇,跟著笛聲打拍子;想起夏許硯站在青竹林裡,和他合奏時眼裡的光。
笛聲落在母親的臉上,她的眼角滲出淚,卻笑著說:“還是我們山裡的調子好聽,比城裡的鋼琴還順耳。”
夏許硯站在病房門口,看著蒼之遙吹笛的樣子。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落在他的發頂,像撒了把金粉,竹笛的紅繩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晃,像隻停在指尖的紅蝶。他突然掏出手機,給交流會的老師發了條資訊:“蒼之遙會參加比賽,我們合奏《望夫謠》。”
回賓館的路上,夏許硯把這事告訴了蒼之遙。蒼之遙的腳步頓了頓:“我手還生,怕是……”
“沒關係。”夏許硯握住他的手,往他手心塞了粒望夫花籽,“就像這花籽,埋在土裡時誰也不知道能不能發芽,可隻要有陽光雨露,總會鑽出綠芽的。”
蒼之遙捏著那粒花籽,突然想起阿婆曬的花絨,想起守宮蛇藏的花籽,想起西坡那棵湘妃竹下新翻的泥土。他擡頭看向夏許硯,對方的眼睛在路燈下亮得很,像盛著整片星空。
“好。”他聽見自己說,聲音裡帶著點發顫的堅定,“我們一起合奏。”
接下來的幾天,蒼之遙每天都去醫院陪母親,下午就回賓館練笛。夏許硯幫他找了間音樂學院的琴房,裡麵有架舊鋼琴,牆角堆著些蒙塵的樂器,卻意外地安靜,笛聲能在裡麵打著轉,帶著點迴響。
練到難段時,蒼之遙的手指總不聽使喚,竹笛在手裡打滑,像條調皮的小蛇。夏許硯就握著他的手,一點點教他按孔的力度,指尖的溫度透過竹笛傳過來,燙得他心裡發慌,卻又莫名地踏實。
“你看,這樣就順了。”夏許硯的氣息拂過他的耳畔,帶著點竹笛的清冽,“就像編竹結,繞錯了沒關係,慢慢找回來就好。”
蒼之遙的耳尖紅得像望夫花的花苞,卻冇躲開。他能聞到夏許硯身上的竹屑味,混著點陽光的香,像雲霧山的春天,讓人心裡發暖。
母親拆線那天,蒼之遙把那支刻著雙蛇纏花的竹片帶來了。他把竹片放在母親的枕邊:“這是我刻的,等你好了,我們把它掛在吊腳樓的廊下,讓它替守宮蛇看著家。”
母親的指尖撫過竹片上的紋路,突然笑了:“這蛇尾的金環,像極了你小時候戴的銀鐲子。”
蒼之遙愣了愣,纔想起自己確實有個銀鐲子,是週歲時母親給戴的,後來摔斷了,被阿婆收進了竹匣裡。“等回去,我讓阿婆找出來,給它係在竹片上。”
“好啊。”母親的眼睛裡閃著光,“再讓你阿婆教我刻望夫花,刻在鐲子上,這樣走到哪都帶著家鄉的花。”
離開醫院時,蒼父把一張銀行卡塞給蒼之遙:“這是我把公司股份轉讓了一部分換來的錢,夠你媽後續治療了。”他的聲音有點澀,“以前總想著掙大錢,讓你們過好日子,卻忘了最好的日子,其實就是一家人守在一起。”
蒼之遙捏著銀行卡,卡麵的冷意透過指尖傳過來,卻冇讓他覺得涼。他想起父親手背上的疤,想起照片上母親的笑,想起夏許硯在琴房裡握著他的手,突然覺得心裡那片荒蕪的地方,好像長出了點綠芽,像被春雨潤過的土地。
回學校的前一天,蒼之遙去了趟夜市。上次擺攤的拐角空著,地上還有點藍布的印子,像塊冇洗乾淨的疤。他站在那裡,彷彿還能聽見竹青蛙的“呱呱”聲,看見小女孩辮子上的蝴蝶結,看見夏許硯提著保溫桶走來,望夫花茶的熱氣模糊了他的眉眼。
“在找這個?”夏許硯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手裡拿著個竹蜻蜓,翅尾刻著望夫花紋,正是上次蒼之遙落在印刷廠門口的那隻。
“你還留著?”蒼之遙接過竹蜻蜓,翅尾的木屑早就被磨掉了,摸起來光滑得很。
“撿回來修好了。”夏許硯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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