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窗月 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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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你
雲霧山的夏夜總是裹著竹香。
剛送走省城來的竹藝匠人,蒼之遙蹲在吊腳樓前的青石板上,用竹刀細細削著根新采的湘妃竹。竹屑簌簌落在腳邊,混著望夫花的落瓣,像鋪了層碎雪。
“彆削了,手該磨破了。”夏許硯端著兩碗望夫花蜜水出來,竹碗沿還留著炭火烤過的焦痕——是蒼之遙上週燒火時不小心燙的,他卻寶貝得很,說這是“煙火氣的印記”。
蒼之遙擡頭時,月光正落在他睫毛上,投下淺淺的陰影。他接過竹碗,指尖觸到夏許硯的指腹,像被炭火燎了下,猛地縮了縮手。蜜水在碗裡晃出漣漪,映得他耳尖泛著的紅更明顯了。
“明天樂團就到山腳了。”夏許硯坐在竹凳上,望著遠處被月光染成銀灰色的竹林,“周設計師說舞台的竹製頂架剛搭好,老樟樹下的觀眾席也擺上了竹椅,連望夫花藤都順著欄杆爬到第三級了。”
“我把竹棚裡的竹蓆又曬了曬。”蒼之遙低頭抿了口蜜水,甜味順著喉嚨漫下去,卻壓不住心口那點發慌的癢,“還在窗台上擺了新采的望夫花,陳老先生肯定喜歡。”
竹棚是他們特意為倫敦來的客人準備的歇腳處,裡麵的竹桌竹椅都是夏許硯親手做的,桌腿上刻著纏枝紋,椅背上嵌著小小的竹製望夫花。最特彆的是那扇天窗,用竹篾拚出北鬥七星的形狀,夜裡月光漏下來,地上就會鋪出片細碎的星子。
夏許硯看著蒼之遙低頭削竹的側臉,突然發現他眉骨處的疤痕淡了許多,隻剩下道淺淺的白痕,像被月光吻過的印記。“阿遙,”他輕聲說,“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在竹棚裡過夜嗎?你怕黑,抱著竹枕縮在角落,我給你講守宮蛇的故事,講著講著你就睡著了,口水蹭在我胳膊上。”
蒼之遙手裡的竹刀頓了下,竹屑在指尖凝住。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夏許硯剛被父母送到雲霧山養病,蒼白得像張紙,卻總愛跟在他身後,看他吹笛、編竹器、在溪水裡捉魚。那晚山上下暴雨,竹棚漏了雨,夏許硯把唯一乾燥的竹蓆讓給了他,自己抱著膝蓋坐在濕冷的角落,卻整夜都在替他擋著從棚頂滲下來的雨水。
“你那時候總咳嗽。”蒼之遙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散月光,“我就天天去西坡挖竹蓀給你燉湯,阿婆說竹蓀能潤肺。”他記得夏許硯第一次喝竹蓀湯時,眼睛亮得像山澗裡的星,說這是“全世界最好喝的湯”。
夏許硯笑起來,月光順著他的下頜線淌下來,在頸間彙成小小的光斑。“後來你教我吹笛,我總把《平湖秋月》吹成《百鳥朝鳳》,你氣得拿竹枝敲我手背,卻在我偷偷練會時,比誰都高興。”
蒼之遙的手指在竹刀上輕輕摩挲,竹刀的刃映著月光,亮得有些晃眼。他想起去年在倫敦的後台,夏許硯彎腰撿總譜時,指腹蹭過他畫的望夫花,那觸感像羽毛拂過心尖,讓他在指揮台上走神了半秒,被林墨用琵琶杆悄悄捅了捅腰。
“竹案上的新譜,你看過了嗎?”蒼之遙突然轉移話題,聲音有點發緊,“我加了段山雀的鳴叫聲,用的是西坡那隻總來偷望夫花蜜的小傢夥的調子。”
“看過了。”夏許硯的目光花蜜竹案上,那裡攤著張竹纖維紙,譜子旁邊畫著隻歪歪扭扭的山雀,喙裡還叼著朵望夫花,“畫得比以前像多了,就是尾巴還是太翹,像隻驕傲的小公雞。”
蒼之遙“哼”了聲,卻忍不住彎了嘴角。他總愛在譜子旁邊畫些山裡的小東西,夏許硯每次都會認真點評,從山雀的尾巴到竹鼠的耳朵,連望夫花的花瓣數量都要較真——其實他哪是在點評畫,不過是想多看會兒他低頭執筆的模樣。
竹案上的竹燈突然晃了晃,風從竹林裡鑽出來,卷著望夫花的香氣撞開了半掩的竹門。夏許硯起身去關門,月光趁機湧進屋裡,在青石板上織出張銀網,把兩人的影子纏在了一起。
“阿遙,”夏許硯關上門轉身,正撞見蒼之遙擡頭望他,目光撞在一起,像兩滴落在竹案上的蜜水,瞬間融成了一團,“去竹棚看看嗎?說不定能看見螢火蟲。”
蒼之遙捏著竹刀的手指緊了緊,喉結輕輕動了下:“好。”
竹棚離吊腳樓不遠,走在被月光洗亮的小徑上,能聽見溪水流過青石的聲音,像誰在遠處彈著斷了弦的琵琶。
夏許硯走在前麵,手裡拎著盞竹製燈籠,火光透過竹篾的縫隙漏出來,在地上投下細碎的花影。蒼之遙跟在後麵半步遠,盯著他被燈籠照得發紅的耳垂,突然想起倫敦慶功宴上,夏許硯喝了點望夫花酒,耳垂也是這樣紅,笑著說要把他刻的笛譜編成世界巡演的曲目。
“慢點,這裡有塊鬆動的石板。”夏許硯突然停下腳步,回頭伸手。蒼之遙冇留神,差點踩空,被他一把拽住手腕。
掌心的溫度燙得驚人。蒼之遙能清晰地感覺到夏許硯指腹的薄繭——是常年握指揮棒和刻刀磨出來的,蹭過他腕骨時,像有電流順著血管竄上去,麻得他指尖都在發顫。
“謝……謝謝。”他掙開手時,聲音細得像蚊蚋,轉身去看溪水裡的月影,卻看見自己的倒影在水裡晃得厲害,像被風吹亂的笛音。
夏許硯看著他泛紅的耳根,眼底漾起笑意,卻冇說什麼,隻是把燈籠往他那邊遞了遞。“前麵就是竹棚了。”他說,“我下午剛在棚角掛了串望夫花,你聞聞,香不香?”
竹棚的門是用竹條編的,上麵爬著新抽的綠藤,夏許硯一推,藤葉上的露水就滴下來,落在兩人的衣襟上,涼絲絲的。棚裡的竹桌上擺著個竹製的小香爐,裡麵插著根望夫花香,菸絲在月光裡慢悠悠地飄,像誰在寫長長的信。
“你看天窗。”夏許硯指著頭頂,月光正透過北鬥七星形狀的竹篾,在地上拚出片星星點點的光,“周設計師說,這叫‘星子落進竹棚裡’。”
蒼之遙仰頭望去,北鬥七星的影子落在他臉上,像貼了層銀箔。他想起小時候聽阿婆說,對著北鬥七星許願,隻要心夠誠,就能實現。那時候他總許“希望夏許硯的病快點好”,後來許“希望能一直跟夏許硯一起吹笛”,再後來……他不敢想了。
夏許硯坐在竹椅上,從竹籃裡拿出兩支竹笛,遞給他一支:“來一段?就吹你新寫的那段山雀調。”
蒼之遙接過笛,指尖觸到冰涼的竹身,突然有些緊張。他深吸一口氣,望夫花香順著鼻腔漫進去,讓他想起無數個這樣的夜晚——兩人坐在竹棚裡,他吹笛,夏許硯跟著哼,月光落在笛孔上,像撒了把碎鑽。
笛音響起時,山雀的活潑突然變成了溪水的纏綿。蒼之遙自己也愣了下,指尖在笛孔上不受控製地滑動,把原本輕快的調子吹得又柔又長,像在說什麼藏了很久的話。
夏許硯的目光落在他臉上,燈籠的光暖融融的,映得他睫毛上的露水像碎淚。他冇說話,隻是靜靜地聽著,手指在膝蓋上輕輕打著節拍,像在迴應那段跑了調的心事。
笛音停的時候,竹棚裡靜得能聽見香灰落在香爐裡的聲音。蒼之遙把竹笛放在膝上,指腹反覆摩挲著笛尾的黃銅環——那上麵刻著的“遙”字,被他摸得發亮。
“阿硯,”他突然開口,聲音有點抖,像被風吹得發顫的竹枝,“你還記得在倫敦,你說要在竹棚上掛塊‘遙許軒’的匾嗎?”
“記得。”夏許硯的聲音很輕,卻帶著篤定,“一半是你的竹,一半是我的笛,合在一起,就是我們的家。”
“家”這個字像顆石子,投進蒼之遙的心湖,漾開圈圈漣漪。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這雙手會削竹、會刻笛、會編竹器,卻從來冇敢碰過夏許硯的手,除了剛纔被他拽住的那一下。
月光從天窗漏下來,落在夏許硯的髮梢上,像鍍了層銀。蒼之遙突然覺得,有些話再不說,就會像望夫花一樣,開過就謝了。
“我……”蒼之遙張了張嘴,喉結滾動著,卻發不出聲音。他看見夏許硯的目光落在自己臉上,溫柔得像山澗裡的水,讓他想起小時候被竹鼠咬了手,夏許硯揹著他跑了三裡地去找村醫,後背的溫度燙得像火塘。
夏許硯往前湊了湊,燈籠的光離得更近了,能看見蒼之遙鎖骨處那道淺淺的疤——是去年在倫敦排練時,被舞檯布景的竹架蹭到的,當時流了點血,他卻攥著笛說“冇事”,直到演出結束才發現衣襟上的血跡。
“想說什麼?”夏許硯的聲音像羽毛,輕輕落在蒼之遙耳邊,“是不是擔心明天的演出?我跟樂團溝通過了,他們說會配合你的節奏,像在倫敦時一樣。”
“不是的。”蒼之遙搖搖頭,手指摳著竹椅的紋路,指節泛白,“是……是彆的事。”
他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擡頭,撞進夏許硯含笑的眼裡。那裡麵有月光,有燈火,有他的影子,像把他整個人都裝了進去。
“我好像……”蒼之遙的聲音細得像笛音的尾韻,“好像不止想跟你一起吹笛,不止想跟你守著這棟吊腳樓,不止想……做你的朋友。”
說完這句話,他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猛地低下頭,盯著自己的鞋尖。竹編的鞋麵上沾著片望夫花瓣,是下午采花時蹭上的,此刻卻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想把腳藏起來。
竹棚裡靜得可怕。蒼之遙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咚咚”的,像敲在竹筒上,震得耳膜發疼。他想,夏許硯會不會覺得他很奇怪?會不會以後就不跟他一起吹笛了?會不會明天就收拾東西回城裡了?
就在他快要把頭埋進胸口時,一隻手輕輕覆上了他的手背。
夏許硯的掌心帶著燈籠的溫度,慢慢裹住他冰涼的手指。蒼之遙猛地擡頭,看見夏許硯正望著他,眼裡的光比月光還亮,像揉碎了一整個星空。
“阿遙,”夏許硯的聲音帶著點笑意,卻比任何時候都認真,“你知道嗎?在倫敦的音樂廳後台,你低頭調試竹笛時,我看著你笛尾的銅環,就想告訴你——我早就不想隻做你的朋友了。”
蒼之遙的眼睛突然就熱了。他想起在倫敦火塘邊,兩人一起敲銅環,竹屑落在夏許硯的衣襟上,他笑著說“像撒了把星星”;想起在溪邊長椅上,夏許硯替他擦去笛孔裡的水珠,指尖的溫度燙得他心尖發顫;想起每次他吹笛時,夏許硯的目光總追著他,像繫著根看不見的線。
原來那些他以為是自己一個人的心事,早就被對方悄悄撿起來,藏進了竹笛的紋路裡,藏進了火塘的暖意裡,藏進了無數個月光下的眼神裡。
“我……”蒼之遙想再說點什麼,卻被夏許硯輕輕按住了唇。他的指尖帶著竹香,像望夫花的花瓣落在唇上,軟得讓人心慌。
“彆說了。”夏許硯的目光落在他唇上,又慢慢移到他眼裡,“我懂。”
懂他笛音裡藏的牽掛,懂他削竹時走神的原因,懂他每次觸碰時的閃躲,懂他此刻眼裡翻湧的情緒——有些話,根本不需要說出口,像竹笛與指揮棒的共鳴,一個音符,就夠了。
夏許硯慢慢湊近,鼻尖快要碰到他的鼻尖。蒼之遙能聞到他身上的竹香,混著望夫花蜜的甜,像雲霧山最溫柔的風。他閉上眼睛,睫毛上的露水終於忍不住掉下來,花蜜夏許硯的手背上,燙得像淚。
唇瓣相觸時,像兩片望夫花瓣輕輕疊在一起。很輕,很軟,帶著點月光的涼,又帶著點燈籠的暖。蒼之遙的腦子一片空白,隻知道要抓緊夏許硯的手,像抓住漂在溪水裡的竹筏,生怕一鬆手就會漂向不知名的遠方。
夏許硯的吻很輕,像怕碰碎了什麼珍寶。他慢慢加深這個吻,舌尖嚐到點望夫花蜜的甜,像他們一起喝過的蜜水,順著喉嚨漫下去,甜得心裡發漲。
竹棚外的溪水還在流,風吹過竹林發出沙沙的響,像誰在輕輕哼著《望夫謠》。天窗漏下的月光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把黃銅環映得發亮,像顆不會熄滅的星。
不知過了多久,夏許硯才輕輕放開他。蒼之遙的唇瓣被吻得發紅,像熟透的望夫花,眼神矇矓地望著他,像隻受驚的小鹿。
“阿遙,”夏許硯抵著他的額頭,呼吸裡帶著笑意,“以後,‘遙許軒’的匾,要刻得再深些了。”
蒼之遙冇說話,隻是把臉埋進他的頸窩,像小時候受了委屈時那樣。夏許硯的頸間有竹香,有陽光曬過的味道,讓他覺得安穩得想哭。
竹桌上的竹笛突然被風吹得滾了滾,撞在另一支笛上,發出清脆的響,像在為他們鼓掌。蒼之遙擡頭去看,月光下,兩支竹笛並排躺在竹桌上,笛尾的黃銅環對著天窗的北鬥七星,像兩顆相依的星。
夏許硯牽著蒼之遙的手走出竹棚時,月光已經漫過了整條小徑。
兩人冇說話,隻是慢慢地走,手牽得很緊,像怕被風吹散似的。青石板上的青苔被露水浸得發滑,夏許硯就放慢腳步,時不時回頭看他一眼,眼裡的笑意像藏不住的月光。
“你看。”蒼之遙突然停下腳步,指著溪水裡的月影。不知何時,原本碎成一片的月影,此刻竟完整地映在水麵上,像麵銀鏡,把兩岸的竹林都裝了進去。
“像不像倫敦那晚的月亮?”夏許硯彎腰,撿起片落在水麵的望夫花瓣,遞到他麵前,“你說過,月亮圓的時候,思唸的人就會重逢。”
蒼之遙接過花瓣,捏在指尖輕輕轉著。他想起在倫敦的唐人街,兩人對著月亮吹笛,夏許硯說“等回了雲霧山,要天天對著月亮合奏”。那時他以為隻是隨口說說的願望,冇想到真的會有這樣的時刻——身邊有他,月下有笛,心裡有牽掛,眼前有歸途。
回到吊腳樓時,阿婆已經睡了,火塘裡的竹炭還留著點餘溫。夏許硯把燈籠掛在竹鉤上,轉身看見蒼之遙正站在竹案前,拿起那支新刻的湘妃竹笛。
“吹一段?”蒼之遙的聲音還有點發緊,卻帶著掩不住的甜。
夏許硯走過去,從竹籃裡拿出自己的笛,與他並肩站在窗前。月光透過窗欞上的纏枝紋,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把竹笛的影子投在牆上,像兩棵相依的竹。
笛音響起時,不再是山雀的活潑,也不是溪水的纏綿,而是像月光一樣,溫柔地漫過吊腳樓,漫過望夫花田,漫過遠處的竹林。兩支笛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像兩條纏繞的竹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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