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窗月 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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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
雲霧山的清晨總裹著一層薄紗似的霧。
蒼之遙是被竹案上的鳥鳴聲驚醒的。他睜開眼時,晨光正透過竹窗的縫隙斜斜照進來,在青石板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誰撒了把碎銀。身側的位置已經空了,被褥上還留著點淡淡的竹香,混著夏許硯常用的那款鬆煙墨的氣息。
昨夜的記憶像浸了水的竹紙,慢慢在腦子裡舒展開來——竹棚裡的月光、交握的手、帶著望夫花蜜甜的吻,還有最後並肩站在窗前吹的那段《望夫謠》,笛音繞著月光,彷彿能漫到天儘頭去。
蒼之遙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唇,指尖還殘留著點發燙的溫度。他突然想起夏許硯最後抵著他額頭說的話:“以後每天早上,都要聽你吹笛叫醒我。”臉頰“騰”地一下熱起來,像被火塘的炭燎了似的。
“醒了?”夏許硯端著銅盆從外麵進來,額前的碎髮被晨霧打濕,貼在光潔的額頭上。他把銅盆放在竹架上,熱水裡飄著片望夫花瓣,是從院角的花田裡剛摘的,“阿婆說用望夫花水洗臉,能醒神。”
蒼之遙冇敢擡頭,抓起搭在竹架上的毛巾就往臉上捂。熱水的溫度透過毛巾滲進來,混著花瓣的清香,卻怎麼也壓不住耳根的紅。他聽見夏許硯低低的笑聲,像溪水流過鵝卵石,清脆又溫柔。
“快洗吧,小陳說九點就能到山腳。”夏許硯拿起竹案上的笛譜,指尖輕輕拂過昨晚蒼之遙畫的那隻山雀,“我把這段山雀調再改改,等下練一遍,讓樂團來了能跟上節奏。”
蒼之遙從毛巾縫裡偷偷看他,晨光落在夏許硯低頭看譜的側臉上,把他睫毛的影子拉得很長,落在鼻梁上,像畫了道淺淺的墨痕。這場景讓他想起小時候無數個清晨,兩人蹲在溪邊練笛,夏許硯總愛湊過來看他的譜子,呼吸拂過他的耳廓,癢得他總吹錯音。
隻是那時的心跳,從未像現在這樣,像揣了隻不安分的竹鼠,在胸腔裡東撞西撞,連指尖都跟著發顫。
“我去看看竹棚裡的茶。”蒼之遙猛地站起身,差點撞翻竹架上的銅盆。夏許硯伸手扶了他一把,掌心的溫度透過衣袖傳過來,燙得他像被火炭灼了下,轉身就往門外跑。
院角的望夫花田被晨霧浸得發亮,紫色的花瓣上滾著露珠,風一吹就輕輕搖晃,像無數雙眨動的眼睛。蒼之遙蹲在花田邊,摘了朵開得最盛的花彆在衣襟上,冰涼的花瓣貼著心口,才讓那狂跳的心臟稍稍安穩了些。
他想起阿婆說過,望夫花是有靈性的,能聽懂人心事。昨夜他和夏許硯在竹棚裡說的話,吹的笛,是不是都被這些花聽見了?說不定此刻它們正對著他笑,笑他藏不住的慌張,笑他眼裡的甜。
“阿遙,小陳的車快到了。”夏許硯的聲音從吊腳樓門口傳來,帶著點笑意,“再不去換衣服,陳老先生可要等急了。”
蒼之遙回頭時,看見夏許硯站在晨光裡,身上穿著件新做的竹布長衫,領口處繡著朵小小的望夫花,是他前幾天熬夜繡的。晨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像西坡那棵最直的湘妃竹,卻比竹多了幾分暖意。
他突然覺得,所謂的圓滿,或許就是這樣——清晨的霧裡有等待的人,竹案上有未寫完的譜,衣襟上有帶著露的花,而心裡,有個藏不住的名字。
去山腳接人的路比想象中難走。
新修的公路隻通到半山腰,剩下的路還得靠小陳那輛改裝過的越野車。車轍碾過溪石時,車身晃得厲害,蒼之遙手裡的竹笛盒被顛得直響,夏許硯伸手替他按住,指尖不經意間擦過他的手背,兩人都像被晨露燙了下,悄悄彆開了眼。
“阿硯哥,你看那片望夫花!”小陳突然指著窗外,興奮地喊,“比上個月開得旺多了,紫瑩瑩的,像鋪了塊大花毯!”
蒼之遙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西坡的花田果然已經連成了片紫色的海,晨霧還冇散儘,花田在霧裡若隱若現,像幅流動的水墨畫。他想起昨夜在這裡吹的笛,那些藏在笛音裡的心事,此刻正隨著花香漫向山腳,彷彿在迎接即將到來的客人。
“周設計師說,等路修通了,要在這裡建個觀景台。”夏許硯望著花田,聲音裡帶著笑意,“用竹板搭的,伸到花田中間,站在上麵吹笛,整座山都能聽見。”
“那我要在觀景台旁邊賣望夫花蜜!”小陳拍著方向盤,“用竹製的小瓶裝,上麵刻著‘雲霧山’三個字,肯定能賣爆!”
蒼之遙低頭笑了,指尖摩挲著笛盒上的銅鎖。這把鎖是他親手做的,形狀像條蜷縮的守宮蛇,蛇眼用的是兩顆小小的綠鬆石,是去年在倫敦的古董市場淘來的,當時夏許硯還笑他“把蛇都帶出國了”。
車轉過一道彎,山腳的景象突然撞進眼裡。幾輛掛著省城牌照的車停在溪邊,穿西裝的樂團成員正圍著個竹製的水車看新鮮,有人還用手機對著溪水裡的竹筏拍照,笑聲順著風飄上來,像撒了把銀鈴。
“陳老先生!”蒼之遙一眼就看見站在水車旁的老人,他穿著件深藍色的綢緞衫,手裡拄著根竹杖,杖頭雕著隻小小的竹笛,正是去年在倫敦“竹影軒”用過的那根。
陳老先生回頭看見他們,眼睛一下子亮了,拄著竹杖快步走過來,竹杖點在青石板上,發出篤篤的響。“好孩子,好孩子!”他握著蒼之遙的手,又拍了拍夏許硯的胳膊,眼眶有點紅,“可算見著你們了,這雲霧山,比我在夢裡見的還俊!”
“老先生一路辛苦。”夏許硯扶著他往越野車那邊走,“阿遙特意給您備瞭望夫花茶,用竹炭溫著呢,您嚐嚐。”
樂團的指揮家是個金髮碧眼的老太太,叫艾琳娜,去年在倫敦聽過他們的《望夫謠》,此刻正好奇地摸著車身上的竹製裝飾。“夏,蒼,”她用生硬的中文說,“這裡的竹子,會唱歌嗎?”
蒼之遙笑著舉起手裡的笛盒:“等下讓它們唱給您聽。”
搬行李的時候,蒼之遙發現樂團成員的行李箱上都貼著小小的望夫花貼紙,是去年在倫敦演出結束後,那些華人孩子送的。“他們說,”小提琴手莉莉舉著貼紙給蒼之遙看,“貼這個,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蒼之遙的心突然被撞了下。他想起在倫敦的後台,那些舉著貼紙的孩子,眼裡的光像山裡的太陽;想起陳老先生說的“家鄉的聲音”;想起昨夜夏許硯吻他時,眼裡的月光。原來所謂的“家”,從來不是固定的地方,而是那些能讓你心安的聲音、味道和人。
“上車吧,”夏許硯走過來,替他把笛盒抱在懷裡,“再晚,阿婆的竹蓀湯就要涼了。”
越野車往山上開時,艾琳娜突然指著窗外的竹林驚呼。蒼之遙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隻見晨霧裡,有兩隻山雀正停在竹枝上,一唱一和,聲音清脆得像笛音。
“它們在歡迎我們。”夏許硯輕聲說,目光落在蒼之遙臉上,帶著點昨夜的溫柔。
蒼之遙望著那兩隻山雀,突然覺得,它們唱的,或許就是他和夏許硯昨夜吹的那段《望夫謠》。有些旋律,早就刻進了雲霧山的骨血裡,風一吹,就能漫山遍野地響。
吊腳樓前的青石板路上,此刻站滿了人。
阿婆穿著新做的藍布衫,正給樂團的人遞望夫花茶,竹碗裡的茶湯泛著淡淡的紫,映得她滿臉的皺紋都像開了花。夏許硯的父母在旁邊幫忙,父親正教大提琴手看他新做的竹製琴碼,母親則拉著莉莉的手,指著廊下掛著的竹編說這是“雲霧山的蕾絲”。
“快進屋坐,外麵太陽大。”阿婆把陳老先生往屋裡讓,竹杖在石板上敲出輕快的節奏,“我給你留了火塘邊的位置,跟在倫敦時一樣,暖和。”
陳老先生摸著廊柱上的竹雕,上麵刻的是《望夫謠》的樂譜,是蒼之遙前幾天連夜刻的。“好,好,”他笑著說,“還是你這吊腳樓住著舒坦,倫敦的‘竹影軒’再好,也冇有這山裡的風。”
蒼之遙和夏許硯正把樂團的樂器搬進竹棚。小提琴、大提琴、銅管樂器……和竹製的桌椅、望夫花串擺在一起,竟一點也不違和。艾琳娜摸著竹棚的天窗,眼裡滿是驚歎:“這簡直是天然的音樂廳,連
atics(聲學效果)都是完美的。”
“晚上在這裡排練吧。”夏許硯提議,“月光透過天窗照下來,像舞檯燈。”
“還要點上望夫花香。”蒼之遙補充,“阿婆說,香能讓人心靜。”
小陳和幾個村民正往老樟樹下搬竹椅,竹椅腿上都纏著新抽的綠藤,望夫花的花瓣被風一吹,落在椅麵上,像撒了把碎紫。“周設計師說觀眾席要擺五十把椅,我數了數,正好夠。”小陳擦著汗喊,“等下再去西坡砍幾根竹,搭個臨時的調音台!”
午飯是在吊腳樓的院壩裡吃的,長長的竹製餐桌上擺滿了菜,都是用竹器盛著的——竹蓀燉雞裝在竹盅裡,竹筒飯冒著熱氣,連涼拌的望夫花菜都用竹簸箕裝著,竹香混著菜香,引得人直咽口水。
“這竹炭烤肉太好吃了!”莉莉咬了口烤肉,眼睛亮晶晶的,“比倫敦餐廳的牛排還香!”
父親笑著給她遞過竹筷:“這炭是用西坡的老竹燒的,烤出來的肉帶著竹香,你們城裡吃不到。”
陳老先生正和阿婆說悄悄話,兩人時不時望向蒼之遙和夏許硯,眼裡的笑意像藏不住的炭火。蒼之遙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頭扒著竹筒飯,卻感覺夏許硯的腳在桌下輕輕碰了碰他的,像在說“彆慌”。
午後的陽光透過竹簾照進來,在飯桌上投下細碎的花影。蒼之遙看著眼前的一切——歡笑的人們、飄香的飯菜、遠處的竹林、身邊的夏許硯,突然覺得,所謂的幸福,或許就是這樣熱氣騰騰的人間煙火,是跨越山海的相聚,是不用言說的默契。
下午的排練在老樟樹下開始。
夏許硯站在臨時搭起的竹製指揮台上,白色的襯衫被風吹得輕輕揚起,像隻欲飛的鳥。蒼之遙握著竹笛站在他身邊,笛尾的黃銅環在陽光下閃著亮,像顆小小的太陽。
“先試一段前奏。”夏許硯的指揮棒在空中劃出道柔和的弧線,像山澗裡的流水。
倫敦交響樂團的絃樂組緩緩響起,音符像漫山的霧,輕輕漫過樟樹葉,漫過望夫花田,漫過吊腳樓的青瓦。蒼之遙閉了閉眼,感覺有雲霧山的風順著笛孔往裡鑽,帶著竹香、花香,還有夏許硯身上的鬆煙墨氣。
當竹笛的第一個音符破空而出時,連風都彷彿停了。那聲音比在倫敦時更清透,帶著點晨露的甜,像從千年的竹林裡飄出來的,瞬間與交響樂融在了一起。
蒼之遙的指尖在笛孔上翻飛,眼前閃過的不再是音樂廳的穹頂,而是昨夜的月光、竹棚裡的吻、小時候溪水裡的倒影、西坡的青竹、阿婆的火塘……他把所有的思念、歡喜、牽掛,都吹進了這支笛裡。
夏許硯的目光始終追隨著他。當笛音奏到那段“三疊瀑”轉調時,他突然加快指揮節奏,銅管組的強音像瀑布跌進深潭,激起千層浪。蒼之遙的笛音卻不慌不忙,像條靈活的魚,在浪裡鑽來鑽去,時而急促如珠落玉盤,時而悠長如溪繞青山。
陳老先生坐在火塘邊的竹椅上,手裡端著望夫花茶,茶杯在手裡微微顫動。他看著台上的兩個年輕人,一個指揮,一個吹笛,身影在陽光下交疊,像兩棵在風中相依的竹,突然想起在倫敦時,夏許硯母親說的那句“他們是有根的”。
這根,紮在雲霧山的土裡,紮在彼此的心裡,紮在每一個音符裡,任誰也拔不掉。
排練間隙,莉莉抱著小提琴跑到溪邊,對著溪水拉了段《望夫謠》的片段。溪水把琴聲映得格外清透,引得幾隻山雀落在竹枝上,跟著嘰嘰喳喳地叫,像在伴奏。
“這裡的水會唱歌。”莉莉興奮地喊,“比我們樂團的調音台還厲害!”
蒼之遙和夏許硯走過去時,正看見她把小提琴放進竹製的琴盒裡——這琴盒是小陳特意做的,外麵刻著纏枝紋,裡麵鋪著望夫花絨,莉莉說這是“全世界最漂亮的琴盒”。
“晚上有篝火晚會。”夏許硯指著老樟樹下,“村民們會來跳竹杆舞,阿婆還會唱山歌。”
“我要學吹竹笛!”莉莉舉著手指,眼裡閃著光,“蒼,你能教我嗎?就吹那段山雀調。”
蒼之遙看了夏許硯一眼,看見他眼裡的笑意,便點了點頭:“等演出結束,我教你削竹笛,從最基礎的開始。”
夕陽西下時,排練終於結束了。笛音和交響樂的餘韻還繞著老樟樹打轉,像捨不得離開似的。村民們開始往樹下搬竹炭,準備點燃篝火,望夫花的香氣混著竹炭的味道漫開來,像杯醇厚的酒。
蒼之遙坐在溪邊長椅上,低頭擦拭著竹笛。夏許硯走過來,在他身邊坐下,遞給他一瓶望夫花蜜水。“累了吧?”他的聲音帶著點心疼,“剛纔那段轉調,你的指尖都在抖。”
“有點。”蒼之遙接過水,喝了一口,甜味順著喉嚨漫下去,“但比在倫敦時踏實。”
夏許硯冇說話,隻是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夕陽的金輝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把黃銅環映得暖暖的,像顆不會冷卻的星。遠處的篝火已經點燃,火光映著望夫花田,像片燃燒的紫海。
“阿遙,”夏許硯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鑽進蒼之遙耳朵裡,“你看,這纔是《望夫謠》該在的地方。”
蒼之遙擡頭望去,篝火邊的人們在唱歌,竹笛聲、笑聲、溪水聲、風聲……所有的聲音都交織在一起,像首最動人的歌謠。他突然明白,所謂的音樂,從來不是音樂廳裡的華麗演出,而是這樣帶著煙火氣的共鳴,是人與自然的和鳴,是心與心的相守。
夜幕降臨時,老樟樹下的篝火已經燒得很旺了。
竹製的舞台被火光映得發紅,望夫花藤纏繞的欄杆上掛著竹製燈籠,光透過竹篾的縫隙漏出來,在地上投下細碎的花影。村民們穿著新做的藍布衫,正圍著篝火跳竹杆舞,竹竿敲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響,像在打節拍。
“蒼,快來看!”莉莉舉著支竹製的小喇叭跑過來,喇叭口處刻著朵望夫花,是小陳下午教她刻的,“我會用這個吹《望夫謠》了!”
她對著喇叭吹了個音,聲音又響又脆,引得篝火邊的人都笑起來。蒼之遙接過喇叭,幫她調整了下吹口的角度:“再試試,用氣要勻,像吹蒲公英的絨毛。”
夏許硯正和艾琳娜討論明天的演出細節,指揮棒在他手裡轉著圈,火光映在他眼裡,像跳動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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