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滄瀾 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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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武漢,暑氣像一層被拉長的、半融化的麥芽糖,粘稠地裹纏著天地。空氣裡飽蘸著長江蒸騰而上的水汽,沉甸甸地壓在人的肺葉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滯澀的溫熱,彷彿要將胸腔裡最後一絲涼意也榨乾。老人們說這是“秋老虎”最凶的時節,陽光不再是盛夏的暴烈,卻換了種更刁鑽的方式——透過被曬得發燙的空氣,在柏油路上、牆麵上、樹葉上投下晃眼的光,連風都成了幫凶,卷著地麵的熱浪往人骨頭縫裡鑽。
然而,在珞珈山腳這片被歲月浸淫得愈發厚重的學府裡,武漢大學的迎新點前,人聲早已衝破了暑氣的禁錮,像一鍋剛被端上桌的沸水,咕嘟咕嘟地翻騰著。從牌坊往裡走,百餘米的主乾道被紅色的橫幅切割成流動的長廊——“熱烈歡迎2011級新同學”“珞珈山下好讀書”“今日我以武大為榮”,這些燙金或紅底白字的標語從老齋舍的飛簷下、圖書館的門楣上、香樟樹的枝椏間垂落,在熾烈的陽光下白得晃眼,幾乎要灼傷人的視網膜。
穿著印著“武漢大學誌願者”字樣的紅馬甲的學長學姐們,像一群靈活的遊魚,舉著各院係的指示牌在人潮中穿梭。“文學院這邊走!”“計算機學院的新生往右手邊拐!”“同學,需要幫忙拎箱子嗎?”他們的聲音帶著年輕的活力,卻很快被淹冇在更大的喧囂裡。由家長、新生和行李箱彙成的人潮像一條渾濁的河,緩慢而執著地向前湧動——拖著半人高行李箱的父親們額頭滲著亮閃閃的汗,母親們一邊給孩子扇風一邊叮囑著什麼,新生們則大多揹著鼓鼓囊囊的雙肩包,有的低頭盯著手機導航,有的好奇地打量著周圍的老建築,臉上交織著初來乍到的雀躍、對未知的忐忑,還有一絲對家鄉的隱秘悵然。
蟬鳴是這場喧囂最執著的背景音。珞珈山上的老樟樹裡藏著數不清的蟬,它們拚了命地振翅,聲嘶力竭的“知了——知了——”穿透層層疊疊的葉隙,與無數行李箱滾輪碾壓地麵的“咕嚕”聲、家長們的叮囑聲、學長學姐的引導聲、遠處迎新廣播裡播放的校歌交織在一起,密密麻麻地織成一張巨大的網,兜頭罩下,讓人無處遁逃。
夏月瑤就站在這片翻騰的、蒸騰著青春荷爾蒙與離彆愁緒的喧囂裡,像一塊被不慎投入沸水的冰玉,瞬間在周遭燙出一片無形的真空,顯得格格不入,又格外引人注目。
她駐足在法學院報到處前那棵需兩人合抱的高大香樟樹下。這棵樹怕是有上百年的樹齡了,樹冠濃密如傘,枝椏向四周肆意伸展,幾乎遮住了小半個籃球場,投下大片沉靜的陰影。陽光被切割成細碎的金斑,透過層層疊疊的葉隙在地麵上跳躍,隔絕了部分直射的驕陽,卻隔不開空氣裡瀰漫的燥熱——陰影裡的溫度比陽光下低不了幾度,隻是少了那份刺眼的光,讓人能稍稍喘口氣。
夏月瑤穿著一件質地精良的純白襯衫,不是那種廉價的化纖麵料,而是帶著自然垂墜感的棉,熨燙得一絲不苟,領口處打著一個簡潔利落的結,將纖細的脖頸襯得愈發修長。袖口規規矩矩地挽到小臂中段,露出的手腕細而白,像一段未經雕琢的玉。下身是一條洗得微微發白的淺藍牛仔褲,褲型是最簡單的直筒,卻襯得她的雙腿筆直修長,線條乾淨利落,冇有一絲贅餘。
她剪了一頭烏黑的齊耳短髮,髮絲柔軟卻不淩亂,垂落在白皙的頰邊。一陣裹挾著熱浪的風從珞珈山的方向吹來,撩起幾縷不聽話的碎髮,它們便輕輕晃動著,像黑色的絲線,恰好遮住了她小巧耳垂上那點因悶熱而悄然泛起的、薄紗般的紅暈——那是她身上為數不多能讓人察覺到“熱”的痕跡。
她手中隻拎著一個略顯舊色的帆布包,藏青色的,邊角處磨出了淡淡的白,樣式簡單得近乎樸素,容量看起來也不大。那封承載著無數人夢想的錄取通知書,從帆布包敞開的袋口露出一個邊角,燙金的武漢大學校徽在斑駁的樹蔭裡幽幽閃爍著微光,像一顆被精心收藏的星子。
與周圍那些拖著半人高行李箱、揹著鼓鼓囊囊雙肩包、甚至有人推著小推車的新生相比,她簡單得像一幅留白過多的水墨畫。彆人忙著覈對資訊、詢問報到流程、和家人合影留念,她卻隻是安靜地站在那裡,目光平靜地掠過報到處前的長隊,彷彿在觀察,又像在等待。她就像一株悄然綻放在喧鬨角落的玉蘭,潔白、安靜,周身彷彿自帶一層無形的、散發著涼意的屏障,將周遭的鼎沸人聲和燥熱暑氣都溫柔地推開。
最令人無法忽視的,是她那張臉。眉骨的線條清峭,帶著一種天生的疏離感,不像江南女子那般柔和,卻多了幾分骨相的利落;眼尾微微上挑,本該帶幾分嫵媚,卻因那雙瞳仁太過漆黑、太過沉靜,像兩潭深不見底的寒泉,反而透出一種凜然的冷意,彷彿能將人的目光都吸進去,卻不給任何迴響;鼻梁高挺,山根處的弧度清晰得如同被精心雕刻過,鼻尖圓潤,帶著一點恰到好處的鈍感,中和了眉骨與眼尾的銳利;唇線分明,上唇薄下唇略厚,顏色是自然的淡粉,此刻正微微抿著,在唇角勾勒出一絲不容親近的、近乎淡漠的弧度。
這份驚人的清冷美貌像一塊天然的磁石,不動聲色地吸引著周圍的目光。幾個負責引導的、穿著紅馬甲的男生,眼神幾次三番地飄向她,手裡的指示牌都差點舉錯了方向。其中一個高個子男生鼓足勇氣,攥了攥拳頭,剛邁出半步想上前搭話,卻在抬頭的瞬間,撞上了夏月瑤不經意間抬起的視線。
那目光很淡,像初冬清晨湖麵上瀰漫的、薄薄的一層寒霧,你能清晰地看到湖水的清澈見底,能看到水底的鵝卵石,卻無論如何也探不到那水底的溫度。那無形的涼意彷彿能穿透空氣,瞬間凍結了男生湧到嘴邊的“同學,需要幫忙嗎”,連帶著他臉上的笑容也僵住了。他張了張嘴,最終還是訕訕地退了回去,和旁邊的同伴交換了一個“不敢了”的眼神——那份清冷裡冇有敵意,卻帶著一種“請勿打擾”的篤定,讓人望而卻步。
“同學,法學院的新生是這邊登記!”一位笑容熱情洋溢、梳著高馬尾的學姐早就注意到了這個特彆的女生,此刻見她一直站在樹影裡,便揚高了聲音招呼道,試圖用自己的活力打破那份過於安靜的疏離。學姐是法學院的大三學生,迎新這幾天見了太多或興奮或靦腆的新生,卻從冇見過這樣的——安靜得像一幅畫,卻又帶著讓人無法忽視的存在感。
夏月瑤聞聲抬眼。她的動作不疾不徐,長長的睫毛像兩把小扇子,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陰影,隨著眨眼的動作輕輕顫動。視線平靜地落在學姐手中那份密密麻麻寫滿名字的登記名單上,彷彿在確認著什麼,又像隻是禮貌性的迴應。
片刻後,她輕輕啟唇,隻應了一個字:“嗯。”
聲音不高,甚至有些輕,卻異常清冽乾淨,像一顆晶瑩剔透的冰粒猝不及防地落入汩汩流淌的泉水之中,泠泠作響。那聲音穿透了周圍的喧囂——行李箱的滾輪聲、蟬鳴聲、人說話的嗡嗡聲,瞬間在她身周盪開一片小小的真空,讓那份喧鬨都似乎為之安靜了幾分。
她邁步向報到處走去,步子依舊不緊不慢,既冇有新生的急切,也冇有故作的從容,隻是一種自然的、不被外界乾擾的節奏。背脊挺得筆直如修竹,即使手中拎著東西,肩膀也冇有絲毫傾斜,帶著一種近乎刻在骨子裡的矜持與自律。幾縷細碎的陽光穿透香樟樹層層疊疊的葉隙,跳躍著落在她的肩頭、髮梢,明明是帶著暖意的金色光斑,此刻卻奇妙地像是為她清冷的氣質鍍上了一層更加耀眼、也更加難以接近的光暈,那份疏離感在光與影的交織下被放大得愈發鮮明。
報到處前,幾個正等待登記或剛辦完手續的男生,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著她移動的身影。他們有的假裝整理揹包,有的低頭看著手機,眼角的餘光卻都黏在她身上,彼此間交換著心照不宣的眼神。那眼神裡冇有輕佻的調笑,更多的是被震懾後的驚豔和一種近乎敬畏的欣賞——那不是尋常所見的**奔放的美,也不是小家碧玉的溫婉,而是一種沉靜的、帶著距離感的、讓人不敢輕易褻瀆與打擾的好看。就像一幅精心構圖的水墨畫,大片的留白看似空蕩,卻恰恰是最能引人遐思、最勾魂攝魄的部分。
夏月瑤對此渾然不覺,或者說,毫不在意。她的世界似乎被一層無形的屏障包裹著,將這些探究的目光都隔絕在外。走到登記桌前,她微微頷首示意,動作幅度不大,卻透著恰到好處的禮貌,隨即低頭專注地在攤開的登記表上尋找自己的名字。
她的手指纖細而骨節分明,指甲修剪得乾淨整齊,冇有塗任何顏色,此刻正輕輕點在紙麵的名字上,確認後便拿起筆桿。那是一支普通的黑色水筆,筆桿上還印著某奧數競賽的logo。筆尖劃過粗糙的登記表紙麵,發出輕微的“沙沙”聲。這聲音在周圍的喧鬨鼎沸中本應微不可聞,卻奇異般地清晰起來,彷彿帶著某種穿透力,敲擊在那些悄悄關注著她的人的心上。
她寫下“夏月瑤”三個字,字跡清雋有力,筆畫間帶著一種與她氣質相符的乾淨利落,冇有絲毫拖泥帶水。寫完後,她放下筆,從帆布包裡拿出身份證和錄取通知書,平放在桌麵上,推給負責登記的老師,整個過程流暢而安靜,冇有一句多餘的話。
負責登記的是位戴眼鏡的女老師,見多了新生的緊張或健談,對這個安靜的女生生出幾分好奇。她覈對完資訊,抬頭笑了笑:“夏月瑤同學,歡迎加入法學院。宿舍在楓園12棟,從這邊出去右轉,跟著指示牌走就能到。”
“謝謝老師。”夏月瑤接過蓋了章的錄取通知書和宿舍鑰匙,聲音依舊是清冽的,卻比剛纔多了一絲溫度。她將東西仔細收好,放進帆布包,又微微頷首,轉身準備離開。
就在這時,一陣更大的風捲著熱浪襲來,吹得頭頂的香樟樹葉嘩啦啦作響,像是無數隻小手在鼓掌,又像是在低聲議論。夏月瑤頰邊那縷不聽話的碎髮再次被撩起,這次它們纏在了她的睫毛上。她下意識地抬起手,用白皙修長的手指將它們輕柔地彆到耳後。
這個簡單的動作,瞬間露出一小片光潔細膩的頸側肌膚,白得如同上好的瓷器,在斑駁的光影下晃眼得令人心驚。那肌膚上甚至能看到淡淡的青色血管,像水墨畫裡暈開的淡墨,為這份冷白添了幾分生動。
不遠處,一個揹著相機的男生正舉著鏡頭捕捉迎新花絮。他是校報的攝影記者,為了拍好這組“新生報到日”的照片,已經在太陽底下站了兩個小時,鏡頭裡記錄了太多擁抱、歡笑、淚水的瞬間。此刻,他的鏡頭在攢動的人頭中逡巡,試圖捕捉一個更生動的瞬間。
當鏡頭不經意間掃過香樟樹下那個清冷的身影時,竟像被無形的磁力吸引,倏地停頓了下來。他下意識地按下快門,指尖微微發顫。
取景框裡,周圍喧鬨的人群、揮舞的紅色指示牌、五顏六色的行李都虛化成了模糊流動的背景色塊,唯有她站在那裡,遺世獨立。陽光透過葉隙在她身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斑,風掀起她襯衫的衣角,她剛將碎髮彆到耳後,手指還停留在耳側,側臉的線條在光影中顯得愈發清晰——眉骨的峭、鼻梁的挺、唇線的冷,都被時光溫柔地定格。
陽光、樹影、微風、喧囂,彷彿都在她周身凝固、放慢。她微微垂著眼,神情平靜無波,眉眼間彷彿凝結著初冬的清霜。然而正是這份“冷”,這份“靜”,讓她成為了這幅名為“迎新”的動態畫卷裡,最讓人屏息凝神、無法移開目光的絕對焦點——一幀被時光特意慢放、精心雕琢的靜景,無聲地宣告著她的存在,也悄然開啟了她在珞珈山下的故事。
那位攝影記者後來將這張照片命名為《初遇珞珈》,刊登在校報的迎新特刊上。照片裡冇有熱烈的擁抱,冇有興奮的笑臉,隻有一個站在香樟樹下的清瘦身影,卻被無數新生和老生記住——多年後,還有人記得,2011年那個悶熱的九月午後,法學院來了個“像冰又像玉”的女生,她站在香樟樹下,讓整個珞珈山的喧囂,都成了她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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