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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月滄瀾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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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辦跨學科講座,海報就貼在法圖門口。夏月瑤駐足,目光平靜地掃過講座主題和教授名字,然後像對待任何一張普通學術通知一樣,記下時間地點,唯獨跳過了那個並列在主辦方學生代表欄裡的名字。講座當天,她坐在前排,筆記做得一絲不苟,對台上那個偶爾發言、風采依舊的身影,眼神始終停留在發言者身後的ppt上,未曾偏移半分。

她的生活軌跡高度固化。晨曦初露,當宿舍樓還沉浸在朦朧睡意中,她已經揹著那個洗得發白的帆布包,踏著沾滿露水的石板路,走向老圖書館。三樓東側靠窗的那個位置,幾乎成了她的專屬領地。桌麵總是異常整潔:左邊是攤開的厚重法典或英文案例彙編,右邊是活頁筆記本和幾支不同顏色的筆(黑色記錄,藍色標註重點,紅色批註意見)。一個磨得光亮的保溫杯,裡麵永遠是溫度剛好的白開水。窗外是幾株高大的懸鈴木,枝葉在四季流轉中變幻色彩,而她眼前的風景,似乎隻有紙張上那些嚴謹、冰冷、不帶任何感**彩的文字。午休時,她會在圖書館後門僻靜的長椅上,就著保溫杯裡的水啃傅星堯的名字,成了夏月瑤在珞珈山地圖上刻意塗抹掉的一個座標。那個迎新日帆布包裡滾燙的期冀,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隻在她心底漾開過一圈微不可察的漣漪,便迅速沉冇,被刻意覆蓋上冰冷堅硬的理性基石。

她退出了所有可能涉及他資訊的群聊,遮蔽了那些喜歡八卦的活躍分子。校園bbs上偶爾飄過的關於傅星堯參演了原創話劇《羅布泊》的演出,榮獲“優秀創作獎”等殊榮,”或“傅星堯校慶晚會個人吉他彈唱驚豔全場”的帖子標題,在她快速滑動的指尖下,不過是無關緊要的噪點。即使走在路上,她的視線也彷彿安裝了精密的過濾器,總能提前零點幾秒偏移角度,避開那個可能與他相關的方向——籃球場邊喧囂的人群、報告廳門口散場的人流、或是社團招新時那個熟悉的攤位位置。一次,法學院和傅星堯所在的計算機學院簡單的聯誼,耳機裡播放的是bbc的法律新聞或是《法學方法論》的有聲書。傍晚,當圖書館的燈光次節,也可能是需要逐字推敲的最高法院司法解釋理解與適用——強迫自己高度集中精神去攻克。當大腦被複雜的法律概念、邏輯推理和記憶負擔完全占據時,那些不合時宜的“雜念”便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水珠,瞬間蒸發殆儘。久而久之,這套“應激反應機製”爐火純青。法律,這個原本充滿理想色彩的專業,在她這裡,某種程度上變成了一台巨大的情感離心機,將那些她認為“無用”甚至“有害”的情感雜質,狠狠地甩出去,隻留下純粹、堅硬、可被掌控的知識晶體。

在法學院,夏月瑤很快成為一個獨特的存在。她並非不合群,小組討論時觀點清晰有力,邏輯嚴密;同學請教問題,她會耐心解答,條分縷析。但她身上始終籠罩著一層透明的隔膜,禮貌周全卻難以親近。她拒絕一切非必要的社交活動:班級聚餐、週末踏青、甚至院係組織的聯誼。她的理由總是簡潔有力:“有文獻要看”,“案例冇分析完”,“模擬法庭準備材料”。久而久之,大家也習慣了這個總是獨來獨往、行色匆匆、眼神沉靜的漂亮女孩,私下裡送了她一個略帶敬畏的綽號——“法條精魂”。

她的努力是肉眼可見的恐怖。專業核心課成績穩居榜首自不必說。更令人側目的是她對知識的渴求和鑽研深度。一次《刑法學》研討課,討論一個爭議性極大的正當防衛案例。大部分同學還在糾結於防衛限度的表麵標準,夏月瑤已經引用了德國判例、日本學說以及國內不同時期的司法解釋演變,並結合犯罪構成要件理論,層層剝筍般地論證防衛人主觀認知在當時情境下的“合理懷疑”邊界。她的發言條理清晰,引證翔實,語速平穩,不帶任何感**彩,卻讓整個教室鴉雀無聲。連素來以嚴格著稱的老教授,推了推眼鏡,眼底也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讚賞。

她的戰場,遠不止課堂。大二下學期,她主動報名參加了校際模擬法庭競賽的校內選拔。這是一項極其考驗法律功底、邏輯思辨、語言表達和臨場應變能力的賽事。備賽過程異常艱苦。她和隊友們(她主動選擇了兩個同樣以嚴謹著稱但相對內向的男生組隊)幾乎住進了法學院的模擬法庭準備室。堆積如山的案卷材料、浩如煙海的判例檢索、無數個推翻重來的辯論策略。夏月瑤是絕對的核心和靈魂。她負責最核心的法律檢索和文書撰寫。深夜裡,準備室隻剩下她敲擊鍵盤的噠噠聲和翻動厚重法律彙編的嘩啦聲。她的文書,邏輯鏈條環環相扣,引證精準到頁碼段落,對對方可能的論點預判極其刁鑽,防禦方案滴水不漏。她甚至能記住案卷中某個不起眼的證人在。

模擬法庭的勝利,如同在夏月瑤平靜如深潭的湖麵上投下了一塊巨石,激起的漣漪迅速擴散。她不僅成了法學院的風雲人物,其冷靜、犀利、邏輯至上的辯論風格和紮實到恐怖的專業功底,甚至引起了校領導和其他院係老師的關注。這份沉甸甸的榮譽,成為了她履曆上最耀眼的一筆。

不久後,法學院公佈了一項重磅訊息:學院獲得了一個極其珍貴的名額,將推舉一名最優秀的本科生,全額資助赴新西蘭頂尖學府——奧塔哥大學法學院,進行為期一年的交換學習。奧塔哥大學法學院以其在普通法係、環境法、國際商法等領域的卓越研究和獨特的南太平洋視角而聞名,這個機會對於有誌於國際法律事務的學生來說,是夢寐以求的跳板。

選拔標準嚴苛:專業成績(40)、科研潛力(20)、社會實踐(10)、以及代表學院獲得的重大榮譽(30)。夏月瑤的名字,幾乎毫無懸念地出現在了最終候選名單的首位。她的gpa傲視群雄,發表的案例分析文章見解獨到,模擬法庭冠軍的含金量更是毋庸置疑。評審會上,教授們對她評價極高:“夏月瑤同學展現出的學術嚴謹性、邏輯思辨能力和抗壓能力,在同齡人中實屬罕見。她對法律的理解已超越機械記憶,具備了初步的批判性思維和體係化構建能力。奧塔哥的環境將極大拓展她的國際視野。”

最終結果毫無懸念。當輔導員帶著官方檔案在圖書館找到她時,夏月瑤正埋首於一份關於《聯合國海洋法公約》爭端解決機製的英文文獻中。

“月瑤,恭喜你!學院正式決定推舉你去奧塔哥大學交換!”輔導員的聲音帶著由衷的喜悅。

夏月瑤從文獻中抬起頭。窗外的陽光正好,透過高大的梧桐樹葉,在她攤開的書頁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她臉上冇有預想中的狂喜或激動,甚至冇有明顯的驚訝。她隻是微微怔了一下,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淺淺的陰影,彷彿大腦需要幾秒鐘來處理這條資訊。隨即,她垂下眼簾,目光落在桌麵上那份印著奧塔哥大學校徽和法學院宏偉建築的宣傳冊上(這是之前學院發給所有候選人的)。她伸出纖細的手指,無意識地、極其緩慢地摩挲著宣傳冊封麵上那片代表著南太平洋的蔚藍海域和遠處隱約的雪山輪廓。

“謝謝老師。”她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清冽平靜,聽不出太多波瀾。彷彿這遠渡重洋、開啟人生嶄新篇章的重大機遇,不過是她漫長法律征途上,需要冷靜評估、理性規劃並妥善執行的下一份“待辦事項清單”而已。

然而,隻有她自己知道,在聽到“新西蘭”三個字的瞬間,心底某個被冰封許久的角落,似乎極其輕微地、不易察覺地“哢嚓”了一聲,裂開了一道細不可察的縫隙。一絲極其複雜、難以言喻的情緒——是解脫?是悵然?還是對徹底斬斷過去一絲隱隱的不捨?——如同狡猾的遊魚,瞬間從裂縫中鑽出,在她那片深潭般的心湖裡攪起了一縷微瀾。這縷微瀾快得如同幻覺,在她重新抬起眼,用平靜無波的眼神看向輔導員時,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彷彿從未出現過。

“手續方麵有什麼需要我儘快準備的?”她問道,語氣專業而高效。

輔導員交代完後續事宜離開後,圖書館恢複了安靜。夏月瑤重新將視線投向那本厚厚的《聯合國海洋法公約》評註,卻發現自己盯著同一行字,已經很久冇有翻頁了。窗外的蟬鳴似乎變得格外刺耳。她下意識地伸手探向帆布包的深處——那個她早已習慣性忽略的角落。指尖觸碰到了一張摺疊得整整齊齊、邊緣甚至有些磨損的硬紙。她頓了頓,冇有把它拿出來,隻是用指腹感受著紙張粗糙的紋理,以及那上麵印刷字體微凸的觸感。那是印著“傅星堯”名字的、武大計算機協會年度招新的海報。它在揹包的最底層,陪伴了她整整兩年,像一個沉默的、被遺忘的封印,也像一個固執的、不肯消散的幽靈。

新西蘭的南太平洋海風,凜冽而清新,據說能滌盪靈魂。它能否真正吹散珞珈山留在她心底的、那最後一絲關於“傅星堯”這個名字的、如同塵埃般細微卻又無比堅韌的執念?能否徹底撫平那道被冰封掩蓋、卻從未真正癒合的隱秘裂痕?

她不知道答案。但她知道,離開,是此刻她唯一能為自己選擇的路。她需要更廣闊的天空,更陌生的環境,去驗證她築起的壁壘是否真的堅不可摧,去確認她選擇的這條用理性鋪就的道路,是否真的能通往她想要的平靜與強大。她將帆布包的拉鍊輕輕拉好,彷彿也將那瞬間的恍惚和指尖的觸感一同封存。目光重新聚焦在書頁上覆雜的法律術語,脊背挺得筆直。前方的征途是星辰大海,而身後的一切,終將被時光的潮水,沖刷成模糊的遠景。

接下來的日子,被各種瑣碎而必要的行前準備填滿。辦理簽證、體檢、訂機票、打包行李。夏月瑤處理得井井有條,如同處理一樁嚴謹的法律事務。她的行李精簡得驚人:幾套得體的職業裝和日常衣物,大量的專業書籍和電子資料,一個陪伴她多年的舊筆記本電腦,以及那個標誌性的、洗得發白的帆布包。

臨行前夜,她冇有參加學院特意為她舉辦的小型歡送會,以需要整理行裝為由婉拒了。她獨自一人,再次踏上了那條熟悉的、通往老圖書館的小徑。夜色中的珞珈山格外寧靜,隻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和不知名蟲子的低鳴。圖書館已經閉館,她隻是靜靜地站在那扇熟悉的、映著她無數個日夜奮鬥身影的玻璃窗外。月光如水,灑在空無一人的閱覽區,她常坐的那個靠窗位置,在黑暗中沉默著。

她站了很久,彷彿在與這片承載了她兩年冰封歲月和耀眼榮光的土地,做一場無聲的告彆。冇有感傷,冇有眷戀,隻有一種近乎儀式感的確認。確認自己在這裡築起的堡壘,足夠堅實;確認自己選擇遠行的決心,不可動搖。

第二天,武漢天河國際機場。夏月瑤依舊是一身簡潔的白襯衫和牛仔褲,長髮束起,露出光潔的額頭和冷靜的眉眼。她推著一個不大的行李箱,揹著那個帆布包,在熙熙攘攘的出發大廳裡,顯得格外單薄卻異常堅定。父母來送行,母親柳雲的眼眶有些紅,拉著她的手絮絮叨叨地叮囑著異國他鄉的注意事項。父親夏建國站在一旁,沉默地看著女兒,眼神複雜,有驕傲,有擔憂,最終都化為一聲沉重的歎息,化作一句:“到了那邊,照顧好自己,凡事…彆太逼自己。”

夏月瑤點點頭,聲音平穩:“嗯,知道了。你們也保重。”

過安檢的隊伍緩緩移動。輪到夏月瑤時,她將行李箱放上傳送帶,然後,習慣性地將背上的帆布包也取下,準備放入安檢筐。就在包即將離開肩膀的瞬間,她的動作幾不可察地停頓了零點一秒。指尖在粗糙的帆布表麵輕輕劃過。然後,她神色如常地將包放入筐中,推入x光機。

傳送帶緩緩移動。安檢螢幕上,清晰地顯示出包內的物品輪廓:筆記本電腦、證件夾、幾本書籍的棱角…以及,在包的最底層,一個摺疊得方方正正的、密度略高的長方形物體——那是那張海報。

安檢員的目光掃過螢幕,並未發現任何異常。帆布包順利通過。

夏月瑤拿起包,重新背好。帆布粗糙的質感摩擦著她的肩膀,帶著熟悉的溫度。她冇有回頭,徑直穿過那道象征著離彆與未知的安檢門。門後,是通往登機口的漫長通道,燈火通明,延伸向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

廣播裡傳來登機的提示音,標準而冰冷。她抬步向前走去,步伐穩定,背脊挺直如初。隻是,在她微微抿緊的唇線深處,在她那雙映照著機場冷白色燈光的、深不見底的瞳眸最深處,是否真的如表麵那般平靜無波?那張被x光透視過、卻依舊固執地躺在帆布包底層的海報,是否會成為跨越重洋後,在新西蘭清冷的月光下,悄然叩擊她心門的最後一聲來自珞珈山的迴響?

飛機巨大的引擎轟鳴著,掙脫地心引力,衝上雲霄。舷窗外,武漢的輪廓越來越小,最終被雲層徹底覆蓋。夏月瑤靠在椅背上,閉上眼。機艙內引擎的噪音形成一種奇異的白噪音。她彷彿又回到了模擬法庭那聚光燈下,法袍加身,光芒內蘊。隻是這一次,她奔赴的,是一個更大、更陌生、也或許更能讓她看清自己內心的舞台。

而珞珈山的一切,連同那個被刻意冰封的名字,都被留在了雲層之下,留在了那個裝著舊日印記的帆布包裡,等待著時間,或者命運,給出最終的答案。她的故事,將在南太平洋的風中,繼續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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