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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朝霧裡 麵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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麵具

永昌十九年的寒風,似乎比往年更加刺骨,帶著一種大廈將傾的嗚咽。

靖北王府(攝政王府)與定北侯府(元帥府)的煊赫,如同被蛀空根基的華廈,在凜冽的風雪中顯露出難以掩飾的頹敗與裂痕。

棲梧閣內,陳雪(攬星)指尖劃過一份王府內庫的簡略賬目。

觸目驚心的赤字像冰錐刺入眼底。父王陳戍稱王後窮兵黷武,加征的賦稅早已榨乾了北境最後一滴油水,富戶逃亡,流民遍地,稅源幾近枯竭。

而維持龐大的王府排場、供養日益驕橫的私兵、以及對南方幾股“歸附”勢力的拉攏賞賜,如同無底洞般吞噬著庫藏。

案頭還放著幾份措辭日益強硬的“催餉”文書,來自父親麾下幾個擁兵自重的將領。

“公主,”

阿歲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憂慮。

“王妃娘娘院裡的管事嬤嬤今早又抱怨了,說這個月的份例銀子和炭敬都減了三成,好些個不得勢的姨娘院裡已經開始剋扣下人的月錢了。西苑那邊……聽說侯爺(龔毅)的親兵營,也被元帥大人(龔振)以‘協防要隘’為由,抽調走了一半精銳。”

陳雪合上賬冊,指尖冰涼。衰敗的氣息,已從府外蔓延至府內。父親和龔元帥這對貌合神離的盟友,在共同的敵人(外部勢力)壓力下暫時聯手,但內部的猜忌和資源爭奪已白熱化。

削減她的份例,是在試探她的反應,也是王府窘迫的縮影。

龔毅的親兵被抽走,更是直接削弱了他們手中可控的力量。

腐朽的根基承受不起膨脹的野心。

父親和龔元帥的“王業”如同建立在流沙上的堡壘,崩塌隻是時間問題。

依附其上的她與龔毅,要麼一同陪葬,要麼……及早抽身。

依附?

她從未想過。

這華麗的牢籠,早已是束縛他們展翅的枷鎖。

脫身的念頭,從未如此清晰而迫切。

礪鋒堂書房,氣氛凝重。

龔毅(淬鋒)看著手中一份來自阿年的密報,臉色沉靜如水。

密報詳細記錄了西大營糧倉的一次“意外”失火,燒燬了本該運往前線的最後一批存糧。

而縱火的痕跡,直指父親龔振某個心腹愛將的部曲——

顯然是為了掩蓋其倒賣軍糧的罪行。

更糟的是,北營一支三千人的騎兵,因糧餉拖欠數月,在主將默許下嘩變,洗劫了附近兩個富戶莊園後遁入山林,成了新的匪患。

“淬鋒大人,”

阿年低聲道,“元帥府內人心浮動。

幾位老將軍對元帥縱容親信倒賣軍糧、剋扣士卒之舉頗有微詞。西平侯(鄰近割據勢力)的探子活動愈發頻繁,似有異動。”

龔毅放下密報,走到窗邊。

窗外是精心打理卻透著蕭瑟的庭院。

父親龔振,那個曾經剛直的北境名將,在權欲的泥潭裡越陷越深,為了維持搖搖欲墜的權勢,不惜飲鴆止渴,自毀長城。

元帥府的光環,正在急速褪色。

崩塌的序曲已然奏響。

父親的威信在瓦解,軍隊在失控,強敵在環伺。

定北侯府看似安全,實則已成風暴眼。

他與陳雪,作為聯結靖北與元帥府的政治象征,必將成為所有覬覦者首要的目標。

留下,隻有死路一條,或淪為傀儡。

離開,是唯一生機,但需天衣無縫。

定北侯府地下深處,巨大的冰窖被分隔成數個區域。

一處隱秘角落被改造成了臨時的工坊,爐火熊熊,隔絕了地麵的寒意與窺探。

空氣中瀰漫著金屬灼燒和特殊膠質混合的奇異氣味。

陳雪(攬星)和龔毅(淬鋒)都穿著便於行動的深色勁裝,臉上蒙著防塵的布巾。

他們麵前的工作台上,攤放著幾副剛剛從模具中取出、尚未打磨的人皮麵具雛形。

這些麵具基於他們自己的麵部輪廓翻模,材質是一種由魚膠、特殊樹膠、極細的骨粉和顏料混合而成的、近乎半透明的物質。

旁邊還散落著幾縷不同顏色、準備用來製作假髮的髮絲樣本。

“骨粉的比例還要調整,”龔毅(淬鋒)拿起一副半成品麵具雛形,對著爐火仔細觀察其透光性和韌性,“太脆易裂,太軟則易變形,需在柔韌與穩固間找到平衡點。

高溫下的變形測試結果如何?”

他問向旁邊一個沉默寡言、眼神專注的工匠。

這是錢通(鐵算盤)秘密物色來的、祖傳幾代製作戲法人偶的匠人,因戰亂家破人亡,被均安寨收留,如今成了這“金蟬脫殼”計劃的關鍵執行者之一。

“回大人,”

匠人恭敬答道。

“按您給的方子,第三批次耐熱性最好,持續半炷香的高溫炙烤,形變在可接受範圍內。小人正在嘗試加入少量雲母粉,看能否進一步提升耐火性。”

假死需要焚屍滅跡,麵具必須能承受短暫的高溫而不立刻碳化變形,這是關鍵難點。

陳雪(攬星)則拿起另一副麵具雛形,用手指細細感受其邊緣的貼合度,並對著旁邊一塊模糊的銅鏡比劃。

“邊緣的收口還需更自然,尤其是顴骨和下頜線銜接處。膚色調製也要更精準,要能模擬出不同死因下的青白或焦黑。”

她的聲音冷靜得像在討論一項普通工藝。

“另外,假髮的固定方式,用磁石還是特製膠水?需確保在劇烈動作或……焚燒時不會脫落。”

細節決定成敗,一絲破綻,便是萬劫不複。

冰窖工坊的爐火映照著兩張年輕卻無比沉靜的臉龐。

他們不是在製作玩物,而是在鍛造通往新生的鑰匙。

每一次對材質的調整,每一處細節的打磨,都關乎生死。

緊張的氣氛下,是兩顆早已洞悉亂世殘酷、為自由與未來拚死一搏的心。

情感在此時退居次席,唯有極致的理性與專注。

“替身人選,”

龔毅放下麵具,看向陳雪。

“必須絕對可靠,身量相仿,且……甘願赴死。”

“淩九霄已在寨中秘密物色,”陳雪介麵,眼神深邃,“是幾個身世淒苦、了無牽掛、且對均安寨忠心耿耿的孤兒。

阿歲在親自接觸和評估。會給他們家人(如有)足夠的撫卹,以及……一個成為‘英雄’的機會(在假死計劃中扮演重要角色)。”

選擇與犧牲,是亂世永恒的主題。

他們無法迴避。

“地點、時機、見證者,”

龔毅的手指在鋪開的北境地圖上劃過。

“必須精心設計。一場足夠混亂、能掩蓋細節的‘意外’,最好發生在遠離臨淵城、各方勢力犬牙交錯的區域。比如……”

他的指尖重重落在均安山西北方向、一片標記著“三不管”地帶的混亂區域。

“這裡。流寇、潰兵、胡騎、甚至官軍殘部混雜。一場突如其來的遭遇戰,一場慘烈的‘殉難’,屍骨無存……合情合理。”

兩人目光交彙,無需多言,已達成共識。

冰窖的爐火劈啪作響,映照著麵具雛形詭異的輪廓,也映照著兩條即將掙脫金絲籠的生命,在暗影中勾勒出的決絕輪廓。

均安寨,聚賢堂。

氣氛不複往日的井然,帶著一絲山雨欲來的緊繃。

淩九霄眉頭緊鎖,指著沙盤。

“西平侯的五千前鋒騎兵,已推進到黑石河對岸,距均安山不足兩百裡!斥候回報,他們似乎在等待後續輜重。還有北邊‘草上飛’張彪那股悍匪,最近也活動猖獗,搶了幾個依附咱們的小寨子,氣焰囂張得很!這擺明瞭是看靖北王和龔元帥不行了,想來撿便宜!”

“鐵算盤”錢通撚著鬍鬚,憂心忡忡:“寨中存糧支撐現有人員和備戰,最多三個月。若戰事開啟,流民再湧入……恐怕難以為繼。藥材儲備,尤其是金瘡藥和解毒散,缺口更大。”

孫妙手(賽華佗)也補充道:“最近收治的流民中,發現了幾例疑似時疫的症狀,雖已隔離用藥,但若大規模爆發……”

龔毅(淬鋒)和陳雪(攬星)的指令通過阿年,此時及時送達:

“淬鋒令:加固黑石河方向隘口,多設疑兵,廣佈陷阱,阻滯西平侯前鋒,不求決戰,隻求拖延時間。張彪匪部,派精銳小隊偽裝成商隊,誘其至西平侯前鋒必經之地,嫁禍之,驅虎吞狼。”

“攬星令:啟動‘深窖’計劃,將三成存糧及關鍵藥材、工匠工具,秘密轉移至後山新發現的溶洞群。錢通統籌,孫妙手負責防疫隔離區,淩九霄調撥絕對可靠之衛隊執行護衛及保密。非核心區域流民收容……暫停。”

命令清晰果斷,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淩九霄等人精神一振,彷彿找到了主心骨,立刻領命部署。

外部的群狼環伺與內部的資源壓力,讓均安寨麵臨空前考驗。

“淬鋒”與“攬星”的指令,展現出對亂世法則的深刻理解和冷酷決斷(嫁禍、轉移核心資源、暫停收容)。

這份在危機中依舊清晰的掌控力,是寨子最大的依仗。

同時,“深窖”計劃的啟動,也為可能的“金蟬脫殼”後轉移核心力量做了鋪墊。

臨淵城,一場由靖北王陳戍舉辦的、旨在彰顯實力“震懾宵小”的夜宴,在王府正殿舉行。

燈火通明,絲竹靡靡,卻難掩賓客眼中的閃爍與敷衍。

陳雪(永安公主)盛裝出席,坐在王妃柳氏下首。

她臉上帶著無可挑剔的、屬於公主的雍容淺笑,應對著各方貴婦的恭維。

寬大的袖袍下,手腕上的雙魚佩緊貼著肌膚,冰涼而踏實。

她的目光偶爾掠過殿中那些或諂媚、或焦慮、或暗藏野心的麵孔,心中一片冰冷。

這些人,都是即將沉冇的巨輪上,爭搶最後一塊浮木的老鼠。

殿外寒風呼嘯,隱隱傳來巡夜士兵沉重的腳步聲和遠處城門的號角——

那是宵禁的信號,也提醒著這座城池的脆弱。

龔毅(定北侯)作為年輕俊傑,亦在席間。

他身姿挺拔,言談舉止沉穩有度,與幾位尚對元帥府抱有期待的將領周旋著。

他舉起酒杯,向主位的陳戍遙敬,琥珀色的酒液在琉璃盞中盪漾,映出他眼底深處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與決絕。

宴席正酣,一名風塵仆仆的信使被匆匆引入,在陳戍心腹耳邊低語幾句。

那心腹臉色驟變,快步走到陳戍身邊,附耳急報。

儘管極力掩飾,陳戍握著金盃的手指還是猛地收緊,指節發白,臉上的笑容瞬間僵硬。

陳雪和龔毅幾乎同時捕捉到了這微小的變化。

兩人目光在空中極其短暫地交彙了一瞬,又迅速分開。

無需言語,他們知道:又一處重要的據點失守了?

還是某個關鍵將領倒戈了?

崩壞,正在加速。

陳雪端起麵前的玉盞,藉著飲酒的動作,掩去唇邊一絲冰冷的弧度。

這滿殿的繁華,這虛張聲勢的夜宴,不過是為他們精心策劃的“死亡”,搭建一個更華麗的舞台。

華服之下,暗刃已礪。

隻待東風起,金蟬脫殼,從此海闊天空。

龔毅將杯中酒一飲而儘。

辛辣的液體滑入喉中,帶來一絲灼熱。

他看著殿中搖曳的燭火,彷彿看到了不久之後,那場將“永安公主”與“定北侯”一同吞噬的“意外”大火。

麵具在冰窖中等待最後的打磨,替身在均安寨接受著命運的饋贈。

一切,都在按計劃推進。

這亂世的棋盤,即將迎來一次驚心動魄的棄子。而執棋者,將在灰燼與麵具之下,獲得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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