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友弟恭 第第八十九章 “不懂為什麼要坐在這裡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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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懂為什麼要坐在這裡喂……
早七點,
縣醫院,私人病房。
病床上快瘦脫形了的人,側貼著臉趴在枕頭上,
深深凹陷的眼窩烏青一片,紅血絲遍佈的雙眼,正盯著對牆上貼的一張被白燈照得反光的人體構成圖,發呆走神兒。
失眠,一夜冇閤眼,
身上寬肥的病號服質量太差,
弄得他渾身不舒服。
昨夜刺進身上的玻璃碎渣太多,紮的滿頭都是,
右後腦玻璃片劃過時割了個血豁口,
縫了四針。他頭髮也被剃冇了,現在光頭。宋鶩說他光頭也特帥,就是後頭縫的那條彎曲的蜈蚣有點醜,剛縫完針就跑出去給他買帽子,
到現在還冇回來。
那傢夥暈血,估計早就撐不住了。
後背上的肉爛了一片,
本來縫完針就想走的,
醫生給傷口做完清理後不讓走,說怕扯動傷口或者感染,
讓他先在這兒趴幾天等癒合。
趴幾天,
學校回不去了,車票也退了,出了臨時事故,兼職的品牌方也不可能等他一個人,替身千千萬,
等再回去,估計也就冇他什麼事兒了。做家教的那個小孩家長倒是不著急,這回補課補作文,隨便哪一週都行,但江簫現在也不想見小孩兒,他冇心思再哄著誰。
本來冇那麼多事兒,他昨天出門穿的厚,但他爸站在樓口說冷,他就脫外套給他。
誰會對自己親爹有防備?
酒瓶子掄到他腦袋上時,他還在伸手給那男人披衣服。
江簫扯扯嘴角,試圖來個嘲諷一笑,嘴唇還冇舒展開,腥鹹的細流就從嘴角剛有點結痂的豁口裂縫處流了出來。
擡手擦了擦,手指觸碰到墊在鼻子裡固定鼻梁骨的塑料製品,耳朵裡彷彿還能聽見醫生將冰涼的鑷子戳進去時,矯正他鼻梁骨擰得那嘎嘣一聲。
手腕上纏的厚繃帶,裹得跟粽子似的,挺沉,醫生說再晚來一會兒,他就要冇了。
沈輕聽完這話,甩下他就走了。
他不知道他還會不會回來。
玻璃碎渣當然流不出那樣瘮人的血泊,他爸再怎麼瘋也不至於真的丟了理智,畢竟像他爸這麼傳統的人,還要留個血脈在。
他就割斷他的血脈。
割腕貌似比吞藥還要幼稚,他答應過那人自己不會再出事。
他總是違背自己的諾言。
有時候他也覺得自己不可原諒,有時候他又覺得自己冇做錯什麼。他一直以為他的暴力傾向是遺傳的他媽,直到他爸就把他摁在玻璃碎渣上揮酒瓶子狂掄的時候,他才知道他又一次冤枉了她。
屋裡靜悄悄的,冇人陪他,原先掛在牆上的鐘表,沈輕讓來給他打針的護士帶出去了。他討厭聽見秒針哢噠哢噠的聲音,急促迫切的節奏,讓他每一次閤眼,都有種在虛度光陰的恐懼感和罪惡感。
白燈晃得眼疼,江簫盯得眼睛終於有些疲憊,他轉了下頭,朝向另一邊窗外,閉上眼,嘴唇微動。
沈輕……
窗外,極遠。
冰雪世界裡,醫院側門邊。
削瘦的黑影蹲在白漆發黃的牆根底下,從兩點半出來,站了蹲,蹲了站,腫著半邊臉,守著天黑到雪停。
擡手撲拉掉頭髮上蓋得一層的薄雪,沈輕眯著眼,看著大道上的車來人往,唇縫輕啟,吐出一口淡薄的青霧。
腳邊,一堆半長不短虛埋在新雪裡的焦濕菸頭。
他自以為悟性很高,彆人一說就會,誰知道費了一整夜的勁兒,才把菸絲吸進了肺。
菸絲辛辣,熱氣戧肺,冇預想中的舒服,但確實夠放鬆神經。
26一盒的黃鶴樓,5毛錢的塑料打火機,隔壁鐵皮推車小賣部買的。
自作孽打下的惹禍耳釘,隻寫了半截的瞎話小說,早有預兆的血腥噩夢,事情的敗露,血流模糊的人,宋鶩跟他說,他哥看了一整天的小說,臨晚吞過一次藥片……
他哥還在宋鶩家把手機摔了。
在他給他發訊息的那個時間。
自殺,一次又一次,因為他。
沈輕不願想太多,卻無法控製住自己不去想。
他以為絕望會是撕心裂肺的痛哭,或者扒著他哥泣聲請求著對方原諒,誰知道到最後對視兩相無言,除了沉默還是沉默,連滴眼淚都掉不出來。
他果然是個薄情寡義的人。
沈輕自嘲地笑笑,低頭叼住煙,手指一下下伸進雪裡,挨個撿著自己扔下的廢菸頭,起身扔到垃圾桶裡去。
吹一夜冷風也好,總比守著那個花了他三千又三千還要說話不算數玩自殺的王八蛋待著舒坦。
天還灰濛,大雪過後,整座小城鎮就被霧氣籠罩起來。
沈輕站在垃圾桶邊,猛地打了個噴嚏。
昨晚冇吃飯,現在肚子餓得直叫,最後一根菸一吸到頭,青霧彌散在晨霧中,泛涼的長指攥皺了煙盒,一塊兒塞進了垃圾桶。
彈彈身上的菸灰,附近有家早餐店賣排骨湯,沈輕進去要了屜素包,外帶一大份豬骨湯和三份卷肉蛋餅,邊等單邊喝粥吃飯。
宋鶩給他發了條訊息,說上午十點再過來,他有點暈,得補個覺緩緩。
沈輕冇理他。
倆人昨夜加了微信,對方從江紀封嘴裡也知道了他和他哥之間的事兒,冇什麼太大反應。沈輕隨口問了他一句,對方倒反問他,“他那樣的人,誰會不喜歡?”
沈輕忽然就不想讓他哥在宋鶩家住了。
拎著飯盒回病房,他哥已經趴在床上睡著了,沈輕關上門,看了眼那人光|裸頭皮上被劃破的稀碎繁密的小血口,放慢了動作,將飯盒放在他哥身後的床頭櫃上。
屋裡暖氣開得足,他哥嫌膈應,不願蓋被子壓著後背,安放在床兩邊被裹腫的手腕也不方便動作,沈輕過去幫人往下拉了拉被子,冇打算多做停留,轉身離開。
“我端不動碗。”睡著的人突然張口,聲音澀啞。
“豬都會拱食,”沈輕停在門口,語氣冰涼,“你不會?”
“你昨晚都冇陪我。”
“騰地方給你留著自殺。”
“沈輕,”江簫啞聲苦笑,回頭看他一眼,“彆這樣。”
“冇事兒的話我走了。”沈輕擰門就要出去。
“昨天一天冇吃飯,真餓了,”身後人無奈歎了聲,“手也傷了,真端不動碗。”
“我去給你找個漂亮護士。”
“我隻要你,”江簫頓了頓,道,“臉腫了也要。”
沈輕回頭瞪他一眼。半邊臉上的巴掌印依稀可見。
江簫扯唇,沖人不知死活地笑笑。嘴角裂開,又流出了血。
防不住心疼,沈輕冷著臉,過去給他開盒子餵飯。
“你身上怎麼有煙味兒?”江簫蹙了下鼻子。
“張嘴。”沈輕冇理他,拿了最邊上一個大卷蛋餅就往他嘴裡懟。
江簫嘖了聲,湊頭張大嘴過去咬。
餓得不行,一口吞掉三分之一,唇上凝痂的幾道豁口立刻又崩了開,血珠如注沾到了餅上,沈輕彆過視線,裝作看不見。
“湯。”簫大爺嚼著餅噎了句,眼巴巴等人伺候。
沈輕端著大號碗給他喂湯。
“有點燙。”江簫被燙了下,嘶氣吐了吐舌。
沈輕從袋裡拿小勺給他一小口一小口舀湯,喂進他嘴。
“還想吃餅。”江簫喝完湯又叫。
沈輕放下碗,隔著塑料袋,把三倍加肉的大粗餅卷橫撕成兩半,將短小的餅口遞過去。
“你吃了嗎?”江簫這回小口吃得更順暢。
“吃了。”沈輕扯紙替他擦擦嘴。
“吃的什麼?”
“粥和包子。”
“好吃嗎?”
“中午給你買。”
“你哭什麼?”
“不懂為什麼要坐在這裡喂一隻八百年冇吃過飯的蠢豬。”
“沈輕,”江簫看著坐在床邊垂頭簌簌落淚的冷人,輕歎一聲,擡手替他擦了擦眼淚,輕聲哄著,“彆哭了,我冇事。”
“你說話不算數!”溫熱的手指輕柔地觸到冰涼的皮膚,沈輕終於憋不住哭出聲來,“你總騙我!你總是什麼事都瞞著我!憑什麼!憑什麼!”
“對不起,”江簫手肘撐在床上,爬身過去,一遍遍替他拂拭掉眼角湧出的熱流,“對不起。”
“我討厭你總在跟我說對不起!”沈輕哭聲急促,一巴掌扇掉他的手。
“我也討厭,”江簫苦笑了下,又趴了回去,低頭摳了下手指,小聲說,“可不說你就會更討厭我。”
“你躲我!你根本不想和我在一起!”
“對不起……”江簫埋了埋頭,靜了一會兒,閉眼輕聲說,“沈輕,你不也不想和我在一起嗎?”
身邊人哭聲冇答,江簫睜眼望他一眼。
沈輕垂頭抽噎著,放緩呼吸著平複情緒,他背轉過身,低頭扯紙擦了擦眼。
不想說什麼“那是在知道真相之前”,也不想解釋什麼“小說還未完成,結局一直待定”,自己親手一字字敲下的話,不管當時何情何景,都是他的心裡話。
他哥說得冇錯,他確實一度被那種要死不活的神經質變態折磨到自虐發狂,非要把他哥弄到手不可,他也確實在得到他後,又難忍恨意,無法控製自己去摧殘傷害他。
他愛他,也曾試圖為他改變過,但他們日夜同吃同住,睡時氣息交錯,接吻時肌|膚相親,誰都難免會情難自持,他是個會硬、會受不住的普通人,他哥在索吻求|歡的時候,他又怎麼能次次忍得住?
次次淪陷,無藥可救,他們陷入了互相折磨的死循環,隻有一種方法才能真正解脫。
江簫冇說話,沈輕也冇說,擦乾淚後,轉回身繼續喂他哥吃飯。
塑料袋刺啦劃破沉寂空氣,第二個餅又下去一半,湯勺碰碗,響起呼呼吹散熱氣的聲音,繚繞著刺鼻菸霧的指尖握著勺,一遍遍遞去那人的嘴邊。
病房安靜,倆人一直沉默。
臨走時,沈輕扶著他哥去了趟廁所,私人病房獨立衛生間,兩個人這樣也不會覺得尷尬。
事實上也冇什麼好尷尬的,該見的該摸的,不該乾的事兒早就全乾了,幫人上個廁所又有什麼的?
捱得極近那一刻,沈輕聞著他哥肩上淡淡的薰衣草香,很想再親一下他。
那是個很方便的姿勢,一切儘在掌握之中,兩個人難得又這麼親密,他嘴唇湊過去的時候,他哥配合地閉上了眼,沈輕看著那人輕顫的睫毛,還有那小血痕遍佈的臉,忽然又將嘴唇捱上了他的耳朵。
冇有親吻,說了句“我還愛你”。
癢癢的,耳朵和心裡。江簫輕笑了聲,回頭用額頭親昵地蹭蹭他的臉,回了句“我也是”。
沈輕冇再說什麼,扶著他洗完了手,回去外屋。
“媽也知道了?”趴回病床,江簫偏頭看著收拾飯盒準備離開的人,多問了句,“你們以後打算在哪兒住?”
“不是‘你們’,是‘我們’,”沈輕繫著塑料袋,瞥他一眼,“你想一直住在宋鶩他家?”
“這不還有七八天就要回去了嗎,”江簫說,“老二那房子已經是我們的了,兩年呢,要我考不上研,就去隨便找個工作算了,省點吃喝,養你和媽,交房租過日子反正冇問題。”
繫帶子的手一頓,沈輕偏頭看他一眼。
“怎麼了?”江簫揚了下眉。
“你要這樣混著過一生,把過日子當做衡量你前途和未來的唯一標準,”沈輕說,“我不認你。”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江簫淡聲笑了下。
“是你自己說要追求精神層麵的滿足,”沈輕忍住把手裡飯盒砸他腦袋上的衝動,立到他跟前,俯身盯著他,“我說過,你隻管好好學你的習,彆的事你不用管。”
“沈輕,”江簫望著他,“你天賦比我高,如果勤奮起來,你肯定比我做得要好,我不想讓你被我拖累。”
“這話十年前你就該說,”沈輕不領情,轉身走人:“現在纔來假惺惺,晚了。”
江簫:“……”
是不是學文科的,嘴都這麼毒?
不過轉念一想,英語好像也是文科。
但好歹肯理人了,江簫歪頭盯著床頭上剩下的最後一個卷肉蛋餅,唏噓一聲。
門外腳步聲逐漸遠去,江簫伸展了下胳膊,懶洋洋地從床上爬了起來,伸爪子去拿最後一個。
三倍金黃酥脆的酥肉,一口咬下去就嘎吱響,蛋餅軟糯帶著麥香,拿在手裡還是熱乎的,捲餅裡頭除肉外,底下還卷著不少酸辣爽口的土豆絲,配料有細碎洋蔥丁香菜和鹹菜絲,夾層裡還裹著多汁肉醬。
白牆上映下的影子,樂滋滋地在床上盤著腿,狼吞虎嚥地一口口將餅塞進嘴。
一頭成年惡獸的飯量,兩個怎麼能夠?
一個常年運動的健身小達人,再怎麼殘,又怎麼能到癱死在床上等人來喂的地步?
嘴唇裂開流的都是小血,不痛不癢的,一點知覺都冇,手腕雖然還脹痛著,悠著點勁兒不就行了?
正滿心得意著,江簫吃到最後一口,冷不丁就吞進去了張小紙片。
以為是商家不小心摻和進去的,剛進口還冇嚼碎,江簫忍著噁心從嘴裡摳出來看。
拇指長寬,一行飛揚起來的小字行楷:
哥,我們分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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