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歸途2 第77章 舞課與晚風
週五傍晚的寫字樓像座慢慢斂去熱度的熔爐,中央空調的風帶著涼意鑽過袖口。張博濤關電腦時,螢幕最後反射的一縷藍光在他臉上晃了晃,隨即沉入黑屏。他摩挲著下巴,指尖劃過胡茬的觸感有些紮人,沉吟片刻,還是從通訊錄裡翻出嘉禾舞社孫儷老師的電話,按下了撥號鍵。
“孫老師您好,”
張博濤的聲音還帶著剛結束工作的沙啞,指尖無意識地在桌麵上輕點著,“我一個朋友叫沈景婷,在您這兒學跳舞,是她給了我您的電話。我想報個交誼舞班,不知道週末有沒有空位?”
“週六上午有初級班,您過來吧,我在舞社等您。”
孫儷的聲音像浸過溫水,軟乎乎的帶著笑意。
掛了電話,張博濤望著窗外漸暗的天色,玻璃上自己的倒影模糊不清。最近瓊姐不知道忙什麼呢也不願意見他,那份刻意的疏離像層薄紗,看得見摸不著,卻讓人心裡發悶。他一個人呆著也無聊,學跳舞或許是個不錯的調劑,他想,至少能讓緊繃的神經鬆一鬆。
週六的陽光把建國路照得透亮,張博濤把車停在嘉禾舞社門口的停車位時,牆上的時鐘剛過九點。舞社的玻璃門是磨砂的,隱約能看見裡麵晃動的人影,伴隨著輕快的華爾茲旋律。推開門的瞬間,混合著汗水與淡淡香氛的氣息撲麵而來,木地板被踩得
“咚咚”
響。
前台小姐穿著白色練功服,馬尾辮梳得筆直,看見他進來立刻站起來:“先生您好,請問有預約嗎?”
“我和孫儷老師約好了,姓張。”
“您稍等。”
她拿起內線電話說了兩句,放下聽筒時笑得更甜了,“孫老師馬上就來,您先坐會兒。”
張博濤在旁邊的沙發坐下,打量著這個不大的空間。牆上掛著幾麵鏡子,把人影映得重重疊疊,靠窗的位置擺著綠植,綠蘿的藤蔓垂下來,隨著空調的風輕輕晃。幾個穿著舞鞋的學員正對著鏡子練習步伐,女士的裙擺在轉身時劃出好看的弧線,男士的皮鞋在地板上踏出規律的聲響。
“張先生?”
他回過頭,看見個穿黑色緊身衣的女人朝自己走來,頭發在腦後挽成利落的發髻,露出纖細的脖頸。孫儷比照片上看起來年輕,眼角的笑紋裡像盛著陽光,走路時脊背挺得筆直,帶著舞者特有的優雅。
“孫老師好。”
張博濤站起來,握手時感覺對方的指尖有點涼。
“咱們去那邊談吧。”
孫儷領著他往休息區走,路過排練廳時,她朝裡麵正在練習的學員點頭示意,“交誼舞分很多種,華爾茲、探戈、快步舞,您想從哪種學起?”
“我沒基礎,就從最基礎的來吧。”
張博濤撓撓頭,“大學時學過一陣街舞,不知道算不算有點底子。”
“那挺好的,至少身體協調性不會太差。”
孫儷遞給他一份課程表,“初級班主要教華爾茲的基本步,每週六上午兩小時,十節課一個週期,您看這個時間合適嗎?”
張博濤正點頭,眼角的餘光突然瞥見個熟悉的身影。穿米白色針織衫的姑娘背著帆布包走進來,牛仔褲的褲腳捲到腳踝,露出腳上的白色帆布鞋。是沈景婷,他心裡咯噔一下,像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撞。
“沈景婷?”
他下意識地喊了一聲。
姑娘回過頭,看見他時明顯愣了一下,隨即笑起來,眼睛彎成兩道月牙:“張博濤?這麼巧,你也來學跳舞?”
“是啊,正跟孫老師溝通報名呢。”
張博濤感覺自己的嘴角有點不受控製地上揚。
“孫老師教得特彆好,耐心又專業,選她準沒錯。”
沈景婷說著,衝孫儷揮了揮手,“孫老師,我先去換衣服啦。”
“去吧,今天練快步。”
孫儷笑著點頭,等她走進更衣室,才轉頭對張博濤說,“沈小姐是我們這兒的老學員了,學拉丁舞的,跳得很棒。”
張博濤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趕緊低頭填表,筆尖在
“聯係方式”
那一欄頓了頓,纔想起自己的電話號碼。交完錢拿到學員卡時,他偷偷往更衣室的方向瞥了一眼,門緊閉著,隻能聽見裡麵傳來窸窸窣窣的換衣聲。
第一節課從基本站姿開始。孫儷讓大家靠牆站,後腦勺、肩胛骨、臀部、腳後跟都要貼住牆麵,“這樣能幫你們找到身體的重心,跳交誼舞最重要的就是平衡感。”
張博濤站得筆直,感覺後背的骨頭硌得慌。大學時跳街舞講究隨性舒展,現在卻要時刻繃緊身體,像根被拉直的彈簧。他偷偷看旁邊的學員,有人已經開始晃悠,他咬著牙堅持,額角很快沁出了細汗。
“手臂要像抱著個氣球,既不能太鬆也不能太緊。”
孫儷走過來,輕輕調整他的手肘角度,“對,就這樣,想象手臂裡有股向上的力量。”
基本步練習時,張博濤徹底慌了手腳。華爾茲的
“一二三”
節拍在他聽來像天書,左腳向前邁時,右腳總忘了跟上,好不容易記住了腳步,身體又開始晃。他想起大學時在街舞社,音樂一響就能跟著節奏扭動,現在卻像個提線木偶,四肢都不聽使喚。
“彆急,慢慢數拍子。”
孫儷把他拉到鏡子前,“看著自己的腳,先把步子踩實了。”
一個小時下來,張博濤的襯衫已經濕透,貼在背上黏糊糊的。休息時他坐在地板上喝水,看著沈景婷在隔壁教室練拉丁舞,她穿著黑色舞裙,旋轉時裙擺像朵綻放的黑玫瑰,胯部的擺動靈活又有力量,和平時那個文靜的姑娘判若兩人。
第二節課練簡單的組合動作,孫儷讓學員兩兩配對。張博濤剛站起來,就聽見沈景婷的聲音:“張博濤,我們一組吧?”
他愣了一下,看見她抱著手臂站在麵前,額前的碎發被汗水打濕,貼在光潔的額頭上。“我跳得不好,彆嫌棄。”
他趕緊走過去,手心有點冒汗。
“我剛開始也這樣。”
沈景婷笑著站到他對麵,輕輕握住他的手,“你不用太緊張,跟著我的節奏來。”
她的指尖溫熱,帶著點護手霜的淡淡香味。張博濤的注意力全在那隻手上,老師說的動作要領全沒聽進去,腳步錯得一塌糊塗,好幾次差點踩到她的腳。“對不起對不起。”
他窘迫得滿臉通紅。
“沒事。”
沈景婷反而安慰他,“你看著我的眼睛,彆總盯著腳,跟著音樂的感覺走。”
張博濤深吸一口氣,抬起頭時,正好對上她的目光。陽光透過鏡子反射在她眼裡,亮得像落了兩顆星星。他突然找回了點感覺,腳步雖然還有點僵硬,但總算能跟上節拍了。一曲結束時,兩人都鬆了口氣,相視而笑的瞬間,張博濤感覺心裡某個角落突然軟了下來。
下課鈴響時,學員們陸續往外走。沈景婷收拾東西時,轉頭問他:“學得怎麼樣?沒被我踩疼吧?”
“是我差點踩你才對。”
張博濤撓撓頭,“比想象中難多了。”
“慢慢來,多練就好了。”
沈景婷背起帆布包,“中午有空嗎?上次本來是我請你吃飯的,結果你去結了賬,這次我請你吃飯吧,就當……
慶祝你開始學跳舞。”
張博濤的心跳又不爭氣地快了起來,他點點頭:“好啊,你定地方。”
“去望京那家好伯西餐廳吧,他們家的牛排不錯。”
去望京的路上,張博濤搖下車窗,秋風卷著桂花香漫進來,甜絲絲的。後視鏡裡,沈景婷的白色小車不遠不近地跟著,像片安靜的雲。紅燈亮起時,能看見她正抬手調電台,陽光落發梢上,亮得晃眼。兩輛車一前一後,載著滿窗桂香,往餐廳的方向慢慢開。
好伯西餐廳藏在一條安靜的巷子裡,門口的梧桐樹葉已經黃了大半,落在紅色的遮陽棚上。推開門,風鈴
“叮鈴”
響了一聲,穿著黑色馬甲的侍者立刻迎上來:“兩位嗎?裡麵請。”
餐廳裡的光線有點暗,牆上掛著複古的電影海報,《羅馬假日》裡的奧黛麗?赫本笑得優雅。爵士樂在空氣中流淌,薩克斯的旋律慵懶又纏綿。餐桌之間隔著綠色的植物屏風,保證了足夠的私密性,每個桌上都點著支小蠟燭,火苗在微風裡輕輕晃。
“這裡環境真好。”
張博濤坐下時,手指碰了碰冰涼的玻璃杯。
“我經常一個人來這兒看書。”
沈景婷翻著選單,“他們家的惠靈頓牛排做得很地道,外皮酥脆,裡麵的菲力嫩得能掐出水。”
張博濤跟著她點了同樣的牛排,七分熟,配黑椒汁。侍者剛走開,沈景婷就從包裡掏出手機:“給你看我上次去印尼拍的照片。”
螢幕上跳出布羅莫火山的畫麵,淩晨的天空泛著靛藍色,火山口冒著白煙,周圍的沙海在月光下像片銀色的海洋。“這裡淩晨特彆冷,我裹著兩條毛毯還凍得發抖,但看到日出從火山後麵爬出來的瞬間,覺得一切都值了。”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說起旅行時語氣裡滿是興奮。
“馬爾代夫的海是那種果凍綠,”
她滑動著照片,“我浮潛的時候,看見好多彩色的魚在身邊遊,珊瑚像盛開的花,伸手就能摸到。”
張博濤看著照片裡穿比基尼的她,麵板被曬成健康的小麥色,在海水裡笑得開懷,突然覺得有點陌生。他拿出手機,翻出西藏的照片:“我去年去了阿裡,岡仁波齊神山在雲裡若隱若現,瑪旁雍措的湖水藍得像塊寶石,站在湖邊看倒影,感覺自己都要被吸進去了。”
“我一直想去西藏!”
沈景婷的眼睛亮了,“聽說那裡的星空特彆美,能看見銀河橫跨天際。”
“確實,在納木錯看星空時,感覺伸手就能摘到星星。”
張博濤想起和邢軍翔在湖邊喝酒的夜晚,酒瓶碰撞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
“有空我們可以一起去啊。”
沈景婷脫口而出,說完又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當然,得等你有空的時候。”
張博濤心裡一動,想起邢軍翔說的
“下次再去西藏”,嘴裡卻下意識地應著:“好啊,等忙完這陣就規劃一下。”
牛排上來時,外皮果然像沈景婷說的那樣酥脆,一刀切下去,粉紅色的肉汁順著刀刃流出來,香氣瞬間彌漫開來。“他們家的黑椒汁是現熬的,加了紅酒,帶點微甜。”
沈景婷切了一小塊放進嘴裡,閉上眼睛細細品味,像隻滿足的小貓。
漢堡端上來時,張博濤嚇了一跳,比他的臉還大,中間夾著厚厚的牛肉餅,生菜和番茄片的顏色鮮亮得像幅畫。“你嘗嘗這個,”
沈景婷推給他,“牛肉餅是用和牛做的,咬下去會爆汁,配上酸黃瓜特彆解膩。”
烤雞翅外皮焦脆,撕開時能看見裡麵的肉絲,香料的味道鑽進鼻腔,讓人食慾大開。提拉米蘇上來時,沈景婷用小勺挖了一小塊:“他們家的馬斯卡彭芝士是進口的,甜而不膩,咖啡酒的味道剛剛好。”
張博濤嘗了一口,蛋糕的綿密、芝士的醇厚和咖啡的微苦在舌尖交織,像場溫柔的邂逅。他突然想起瓊姐,不知道她現在在做什麼,是不是又在舞廳跳舞。
“你去過舞廳嗎?”
他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沈景婷愣了一下,隨即笑了:“偶爾會和朋友去,不過都是跳交誼舞,不像現在的年輕人那樣蹦迪。”
“我認識個朋友最近老去舞廳,”
張博濤想起瓊姐說的
“氣勢不能輸”,“下次我去的時候,你能給我做舞伴嗎?我怕自己跳不好出洋相。”
“當然可以。”
沈景婷笑得爽朗,眼睛彎成了月牙,“正好能監督你練習,省得你偷懶。”
吃完飯走出餐廳時,陽光正暖得恰到好處,把梧桐葉的影子拓在地上,晃晃悠悠的。張博濤原本想說去看場新上的電影,話都到了舌尖,卻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似的,又硬生生嚥了回去。
瓊姐最近總刻意避著他,也不讓他聯係她,那股子疏離勁兒像根細刺,紮得他心裡發慌。她是真的不想再聯係了嗎?連帶著那些過往的默契和關照,都要一並抹去嗎?
剛才和沈景婷聊天時的輕鬆愉悅,像被一陣突如其來的烏雲罩住,瞬間被沉甸甸的悶堵取代。腳下的路明明是暖的,心裡卻涼絲絲的,說不出的滋味。
我送你回去吧?”
張博濤拉開車門時問,指尖還沾著餐廳的焦糖香氣。
“不用啦,我開車呢,拐個彎就到。”
沈景婷擺擺手,帆布包的帶子在肩頭輕輕晃,“下週六舞社見?”
“嗯,舞社見。”
張博濤點點頭,看著她轉身走進巷子,米白色的身影在黃葉間越來越小。
開車回家的路上,張博濤把車速壓得很慢,窗外的街景慢悠悠往後退。他指尖在手機螢幕上滑了又滑,好幾次停在瓊姐的號碼上,卻總在按下撥號鍵前收回手。話到嘴邊不知怎麼說,更藏著點莫名的怕
——
怕電話接通的瞬間,那頭傳來的不是他熟悉的聲音。
車停在小區樓下時,夕陽正把天空染成橘紅色。張博濤坐在車裡,看著樓裡漸漸亮起的燈火,突然覺得心裡空落落的。
他摸出手機,指尖劃到沈景婷的號碼,螢幕亮著,卻遲遲沒按下撥號鍵。想說點什麼,腦子裡轉了幾圈,那些沒說完的話、沒問出口的事,到了嘴邊都變成模糊的影子。轉而想發條資訊,輸入框裡敲了又刪,“今天謝謝你”
太生分,“路上小心”
又多餘,最後隻留下一片空白。
指尖在鎖屏鍵上頓了頓,終究還是按滅了螢幕。車廂裡隻剩下自己的呼吸聲,混著窗外漸起的蟲鳴,在橘紅色的天光裡輕輕漾開。
樓道裡的聲控燈隨著他的腳步亮起,又在身後熄滅。開啟家門的瞬間,冷清的空氣撲麵而來。張博濤把外套扔在沙發上,走到窗邊看著遠處的萬家燈火,突然很想念西藏的星空
——
那麼乾淨,那麼明亮,不像現在,心裡像蒙著層灰,怎麼也擦不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