栩栩驚春(重生) 訴說
訴說
漪蘭苑內。
齊霜兒頭疼得緊,身旁一個不過十二三歲的丫鬟正小心翼翼地給她按著頭,時不時瞥一眼她的神情。
殿內尚還跪著一人,在沉水香嫋嫋的煙霧中一襲素淨的淺綠小衫愈發襯的氣質出眾,齊氏眼皮擡也不擡,隻是半倚在貴妃榻上。
瀾月已經跪了半個時辰,見齊氏沒有讓她起身的意思,也就更不敢動,一雙膝蓋已經跪得生疼,忍不住輕輕顫抖起來。
齊氏剛要開口,按頭的小丫頭便被嚇了一哆嗦,手上的動作也隨之一滯,慌忙向齊氏看去。
齊霜兒歎口氣,自打醉枝死了之後,她身邊都是些乳臭未乾的毛丫頭,膽子一個比一個小,看著就令人心煩。她擺了擺手,示意按頭的小丫頭退下,這纔看著麵前一直跪著的瀾月,冷言問道:
“老爺可還說了什麼?”
瀾月低著頭,墨黑般濃厚的發絲垂在腦後,跪得時間久了,耳鬢和額頭都已生出細密的汗。她小聲道:“回齊夫人,老爺問我年歲多少,可曾讀過書,除了女紅可還會些什麼,奴婢都是一五一十按您的教導說了,老爺也不再過問些什麼。”
“今早老爺可曾賜湯?”
瀾月聲音輕了幾分,“回齊夫人,今天一早趙嬤嬤便端了避子湯來,奴婢已經喝過了。”
齊氏斜睨著那幾乎要搖搖欲墜的人,眼神中多了幾份恨意。
若不是因為林栩,她又何苦將彆的女人送上老爺的床!
林栩,平日裡扮豬吃老虎也就罷了,自己竟也被她那無辜副樣子給矇蔽了,還以為真如外界所言是個蠢笨的。沒想到雪蒿粉之事不僅被她發現了,還不費吹灰之力就解決了醉枝,這分明是在給自己敲警鐘。說不定她正伺機而動要將自己也料理了,她如何能不害怕!
而且林甫一貫疼愛這個女兒,若是知道自己曾意圖謀害林栩,這個家她怕是也呆不下去了總之,無論如何也要將那個林栩滅口,不然自己想要的榮華富貴就全都要化為泡影了。
前些日子,自己在房中被她尋了理由拘了好些時候,等再出來時林栩竟然已經入宮去宗學堂上學去了。平日裡她房中的那些人看護得也很緊,自己悄悄安排丫頭探過,說是密不透風究竟如何才能尋到機會下手?
想到這些,齊氏心中就不免一陣煩亂。
好在如今瀾月也成了通房,那便不愁吹不了耳邊風。大不了,自己再鼓動鼓動讓老爺早日將林栩嫁了,反正她那日不是說早就有想嫁之人麼?到時候,自己若是再生個一兒半女的,老爺又沒有繼室,隻需再蟄伏兩年,還怕在這林家沒有地位麼?
至於瀾月麼反正自己也盤算好了,一旦哪日這小蹄子有了孩子,她便將孩子抱過來養,去母留子,經久不衰的好法子罷了。
齊氏又看了眼柔弱清秀的瀾月,隻覺得自己的頭風好像又加重許多。
林栩走進書房拿字帖時,林甫剛下朝回來,一身官服還未來得及換。臉色有些疲累,風塵仆仆。
今日朝堂之上幾名言官與丞相起了爭執,言官一向抓住問題便喋喋不休,而趙丞相手握重權,又豈是好相與的?平日很快便結束的早朝今日硬是被這群言官拖到現在,臨了也沒吵出個結果。不過看肅帝的神色倒是懨懨如常。皇帝心思深沉,或許心中早已下了定奪。
他平日裡雖然負責人員擢選,但實際上並未捲入派係黨羽之爭,隻是按部就班的做自己份內之事。如今趙相把持朝政,林甫心裡卻隱約覺得,肅帝那副冷淡的麵龐像是忍耐許久了。
林栩倒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樣子,自送她入宮進學後,見多了小姑娘滿麵嚴肅的樣子,倒是很久沒見到這幅笑顏了。林甫瞬時心情大好,忍不住問道:“最近課業如何?”
林栩倒仍含著笑:“先生之前教了《左傳》與《公羊傳》,最近在學《中庸》和時論。”
林甫十分努力才勉強維持嚴肅的神情,實則內心很是欣慰。
他幼年師從沐京大儒,十九歲便中進士,若非雙親接連去世連著丁憂六年,在朝堂絕非隻是如今的尚書右丞之位。不過他本人權欲心不重,在其位便謀其事,將官職內的事一件件做好便是,當年林老太太還在時也是如此要求他的。
林栩這些年的“豐功偉績”幾乎都要讓他不敢再有奢求,隻希望女兒平安快樂長大,都快忘了幼時的她也是十分聰穎,能在梁霜予懷中奶聲奶氣地背完整首《臨江仙》的。林栩近日一副乖巧模樣,每日勤學,讓他一顆老父親的心又飄了幾分。
“你能靜心求學,為父很是欣慰。不過切不可勞累過度,若是覺得身子疲憊,我讓廚房每日給你做些湯補。”
“多謝父親掛念,不過齊姨娘之前總給我多做好些菜肴,甜食吃多了我總是發暈,也會長肉的。”
她半歪著頭,臉上帶著幾分少女特有的嬌憨,“如今咱們家中人煙稀薄,廚房每日做飯都不好拿捏量。我看一同進學的同窗家中都有兄弟姐妹相伴,若是我也能有個妹妹或弟弟,一起進學,應該會熱鬨許多吧。”
林甫的心微微一動,他何嘗聽不懂女兒的意思?
倘若霜予還在的話
可惜他的發妻,七年前就走了。走的時候一聲不響,連最後一眼他都錯過瞭如果當年自己守在她身邊的話,是不是也就不會有後來的生死離彆了?
已逾而立之年的林甫緩緩閉上眼睛,喉嚨不禁有些發澀:“你娘親去世之後我一直不願再娶,你便是我唯一的孩子了。”
林栩望著麵前麵露憂痛的父親,柔聲道:
“我知父親對母親一片真心,哪怕是前幾年外祖親自寫信讓您續弦您都一口回絕了。母親在九泉之下得您真心,想必也會十分感懷。隻是往事已如雲煙,如果府中能再添一個弟弟或妹妹的話,有了承歡膝下的樂事,您也會慢慢走出來的。”
林甫沒想到有朝一日竟是這個平日裡最乖張不懂事的女兒來勸說自己,不免有些動容。
“齊氏身世低微,我也知道是無法將她擡成繼室的,我也從沒動過這樣的心。”
林栩麵露瞭然之色:“那父親便好好擇選一位家世清白、人品過關女子娶為繼室,女兒自會全力支援您。”
林栩走後,林甫看著書架上一個已經有些泛黃的竹筆筒怔怔出神。
那是霜予在世時親手為他做的。從前與發妻的往事都如畫卷般在他眼前逐一展開——
接親之日的歡喜,成婚後的琴瑟和鳴,霜予懷孕時身體浮腫,他便放下書卷為她捏著肩膀;生產那日清晨她麵露欣喜之色,高興地說,“甫郎,我昨夜夢見一對黃鸝鳥兒在枝椏上衝著我唱歌,嘰嘰喳喳很是可愛,我們的孩子就叫栩栩可好?”
七年了,那個人去了七年了。
獨留他一個人在世間,守著他們唯一的孩子。有時他看著那副神似她的麵孔,那雙幾乎一模一樣的眼睛,還是會有些心中隱痛,所以不捨得打,不捨得罵,將她唯一留給他的女兒捧在手心上寵
如今,他們的女兒懂事多了,竟自己要求找先生讀書進學了。從前的欺負鄰裡的小霸王一點點沉靜下來,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真的越來越像她了。
夏日漸長,院子中蟬鳴不絕。林栩穿了件極薄的深煙色豪州輕紗,靠在軟墊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打著絡子。
頭頂處偶爾傳來兩隻鸚鵡的啾嘰聲,小家夥的羽毛已經完全長出來了,小紅更為活潑,一張嘴很少有閒暇的時候,小灰則沉穩許多,每天起來便啄米粒兒吃,然後酒足飯飽梳理羽毛,直到每根羽毛都梳理的整潔分明才又閉起眼睛養神,和小紅相比品行很是高潔。
前世林栩最不喜歡做女紅,連端端正正坐好一刻鐘都算是種懲罰。到瞭如今,性子沉穩許多,也開始找些尋常女孩子愛做的事情打發時間。有時候會拿起針線繡些花樣,有時候會拿著字帖練練字——有次林栩興致勃勃的繡了鴛鴦戲水的花樣,卻被梁征元誤以為是一對胖頭大鵝,她便整整三天沒理會過他。
但她的字,卻越來越進益了。
七歲前,梁霜予手把手教她寫字,寫的是柔美清麗的簪花小楷,如今再拾筆墨,兼之每日受傅笙的教導,她的字漸漸握筆有力起來,字跡有時倒能看出些顏柳之風了。
晴蕪自上次一事後,倒是對林栩衷心一片。但每日將自家小姐的行徑看在眼裡,總是欲言又止。直到看見林栩又在拿著帕子繡那對鴛鴦,她才終於忍不住輕聲道:
“其實若是小姐所做一切皆是為了竇二公子,奴婢便是不得不言了。”
林栩停下手中的針線,不解地看向微露心疼神色的晴蕪。
“奴婢聽聞竇二公子風流難改,小姐未必就需要做這些來討那人的歡心,哪怕您心悅的是竇家大公子,奴婢都會覺得小姐的努力不會白費啊”
林栩忍不住輕咳一聲。
他竇言洵的名聲便這樣差麼?
倒和從前的自己有幾分相似了——都是被眾人嫌惡之人。這樣想著,林栩倒覺得有幾分好笑。晴蕪將那抹笑意看在眼裡,隻覺得自家小姐儼然是被愛衝昏頭腦,情難自拔了。
林栩低下頭,看著手中的鴛鴦戲水花樣怔怔出神。
其實決定要用這樣的辦法接近竇家,也是無奈之舉。她一介女流,縱然大昱民風再開化,也不能單槍匹馬地衝到人家大門前揚言要報仇雪恨吧?以婚嫁為誘餌,實在是她當時能想到最快、最不露痕跡的辦法了。
不過是以身試險,嫁給仇人之子而已。何況她已經死過一回,什麼都不會再怕了。
但為何選竇言洵,其實也是存了幾分私心的。
前世她與竇家接觸不多,隻聽聞長子竇言舟的妻子祖上是塞北望族,成婚那日排場十足,依稀記得是沐京曆來最為盛大的喜事之一。但竇言洵在她的記憶裡,雖然花心風流,卻一直未曾娶親。至少在她死之前是這樣的。
而且在林栩眼中,他沒有外人講述的那般不羈。或許是兒時的一麵之緣,自己曾見過他的悲愴與落寞,又或許是近看向那人眼眸時,總覺得有幾分深意在裡麵。
——那種她暫時無從窺探,卻依然能感受到寒如深淵,深不見底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