栩栩驚春(重生) 雪團(修)
雪團(修)
小丫頭被主母如此厲聲責問嚇得抖如糠篩,哪裡還承受得住,慌忙便跪下認錯。
馮黛珠則不慌不忙,扶著腰肢款款落座:
“母親,彆怪罪丫頭了,是我,耐不住寂寞,巴巴兒地想來給您請安,您要怪便怪我吧。”
白氏又怎會真的怪罪馮黛珠?
林栩看在眼裡,果然見白氏不以為忤,隻假意嗔一眼馮黛珠,“你這牙尖嘴利的丫頭。”這才扶著八仙椅的扶手坐下來。
“大夫可有說近來胎象可穩?”
馮黛珠撫著孕肚輕笑,腕間那隻蝦須鐲便滑到潔白光膩的小臂上,隱隱閃著亮光。
“都無大礙。舟郎還特意請來了許太醫,我又不是頭一回懷胎,哪裡便如此金貴了?太醫隻是開了幾味安胎的藥方,交代隻需靜養便是。讓母親操心了。”
窗外忽然掠過一陣疾風,卷著幾瓣凋落的木香花撲向鎏金燭台。
白氏聞言緩緩點了點頭,順手將桌幾上那支將熄的燭火護住,慢悠悠道:
“大郎一心惦念著你們母子,自然是百般上心的。朗哥兒呢?如今可還乖覺?”
“承蒙母親記掛,朗哥兒一向是個懂事的,自打我有孕以來,也沒有從前那般皮實,好不容易學會牙牙學語說幾個字,倒是成日裡喚著‘弟弟’,‘弟弟’呢!我呀,都被他問煩了。”
馮黛珠喝一口茶,接著笑道:
“母親這幾日若是閒暇無事,我便多讓朗哥兒來陪您,左右他現在也會說話了,定會哄您開心。”
白氏手中攥住瑪瑙串珠,被馮黛珠逗得合不攏嘴,臨了才道:
“從前便罷了,今日往後,你再不必每日像我請安,你肚子裡的老二,如今纔是最要緊之事。”
馮黛珠低頭應了是,白氏這才轉頭看向林栩,隻一眼,卻一掃方纔的笑顏,眉角眼梢皆是淡淡的冷漠。
“府裡大房有孕在身,郭姨娘最近幾日也病了,總不見好,自然需要靜養。隻是我才聽福璉說,你院裡剛添了一隻猧兒?”
林栩坐直了身子,輕啟朱唇。
“不瞞母親,這拂菻小犬原是二郎前不久自東崍抱回來的,此行他與數位知交故舊同行,不光是這拂菻犬,還給母親和大哥帶回了好些當地的特產,單是土參便品質奇佳,最是滋補。待整理完,綽言便吩咐人即刻給各院送來。”
白氏轉了轉手裡的珠串:“我便罷了,年紀一把還要這些做什麼,大房有孕,你那若有些用得上的補品,便給大房送去些吧。”
馮黛珠自然亦是推拒,她扶了扶額前的步搖,笑容卻染上幾分倦色:
“都說東崍的土參極好,甚至能和北都的浮山參相提並論,自是不俗。隻不過二弟好容易出一趟門,弟妹自己留著喝便是了,更無須巴巴地送來給我們。”
林栩又道:
“大哥仕途光明,嫂嫂又出身名門,好東西自是不缺的,但綽言一番心意,還望嫂嫂收下。再言之,那條小犬我瞧著性子很是膽小,自會在彆院好好養著,萬不敢驚擾了嫂嫂的身孕,以及父親母親的安寧。如若小犬生禍,綽言定。
再者——白氏狹長的眼眸靜靜掃過馮黛珠幾近足月的肚子——大房的肚子足夠爭氣,不足三月便添了二子,往後即便無需她身為主母的提點,彆院也休想越過大房去。
念及此,白氏也不由得笑容和緩幾分:
“再過些半旬,便是光佛寺慧安師父一年一度的講佛法日,屆時我上山請香,也替你們幾個小輩求個平安符。保佑今歲福慧雙修,六時吉祥。”
暮色低垂,將單薄的窗紗染上一層曖昧不明的緋色,整座彆院都彆樣寂靜。
西廂房內,夕陽斜斜越過窗柩,撒遍滿地碎金。
林栩循著聲走來,才一走近便聽見那哈氣聲愈發明顯起來——
始作俑者果然被她抓了個現行。雪團正將口中的一支狼毫筆杆咬得咯吱作響,它毛絨絨的尾尖搖動不止,卻在四處抖落幾點斑駁墨漬,顯然是剛剛在書房惹了禍。
“好家夥!”
眼見林栩變了臉色,一旁的竹苓忙走上前,作勢便要打雪團,雪團反而以為竹苓是在和它玩,當即便撒了歡地滿地跑了起來,一個追,一個逃,好不熱鬨。
林栩無奈地搖了搖頭,隻得笑道:
“罷了,本就是嚇一嚇它。莫再追了。”
雪團口裡叼著的狼毫筆是她舊時進學芝瓊堂所用,亦是她從前最為順手的一支。這狼毫年份已久,雖伴著她的時間長,但顯然如今已報廢不能再用。
林栩看著朝向自己奔來的雪團,彎下身子,屈指輕叩它濕漉漉卻濕涼的鼻頭,任由那支已經半禿的筆滾落裙邊。
“絨薇和奴婢給雪團做了好些戲耍的絨球,沒想到它卻調皮,隻叼了您的狼毫。都怪奴婢沒看緊它。”
竹苓一陣自責,擡起頭來,卻看見林栩唇角勾著笑,眉眼難得舒展著,分明是這些日子不常見到的開心模樣。
自有雪團作伴以來,夫人卻是每日都如此開心,彷彿從前的落寞和清冷都再不見蹤影。
即便夫人不說,但那副眼底流淌出的柔情,卻是人人都看得出來的。
“不怪你,雪團性子歡脫,尤其仗著寵愛便變本加厲,書房也沒什麼貴重之物,再去取幾個絨球給它玩耍便是。”
竹苓便跟著林栩來到書房前,推開門扉,擺滿書籍的八寶格投下一片陰影。
四下無人,一派寂靜。
書案上的纏枝蓮紋銅爐悠悠逸出一縷青煙,忽明忽暗地勾勒著其後高大的紫檀木博古架的輪廓。
竹苓和絨薇都極善女紅,絨薇更是自幼便喜歡小犬,見到雪團難免歡欣,便連夜做了好些個絨線團子。上次逗玩雪團,竹苓便將那些小物件都收到書房裡了。
果然,她蹲下身子,便從架子最低處抽出一個竹枝小筐,裡麵放滿了幾個花花綠綠的絨線團子,還有絨薇給雪團做的鈴鐺項圈。
正高興時,竹苓卻注意到自走進來後,林栩便格外平靜——
此刻她正輕揚著頭,站立在擺滿珍奇文玩的博古架前。陽光灑在她的臉頰上,鼻尖挺立,額頭飽滿,極好看的一張側臉,迎著光便更為立體精緻起來。可那雙好看的黛眉,不知為何卻又蹙到了一起。
林栩的目光掠過錯金銀的異域寶盒、雨過天青的汝窯花觚、晶瑩剔透的翡翠筆山而怔怔凝在第二層架子的東首。
湘妃竹根雕的蓮花座上,原本該臥著那隻和田玉做的小葫蘆。
葫蘆通體晶瑩,流淌著淡淡的光,小巧精美,造型彆致,自是江南少見的珍稀之物。
那是上次她去探望馮黛珠時,馮黛珠送給她的回禮。自那以後,便一直擺放在書房的架子上,如今卻驟然沒了蹤影。
或許在此之前,那隻玉葫蘆便不見了。
她臥病許久,一時竟想不起來上一次看到這隻玉葫蘆時究竟是哪一日。此刻竹根雕凹陷的弧痕裡隱隱積著薄灰,邊緣卻乾淨而無染一絲灰跡。
倒像是被誰,刻意拿走了。
暮色漸濃,竇言洵手執摺扇慢悠悠地準備下值,今日聽了其餘幾個主事為了分管田莊之事爭吵不休,即便他作壁上觀,卻也頭痛得緊。
輕薄晚風襲來,他身著淺青色官袍不過片刻便沾滿了隨風亂舞的槐花碎屑。
他停下腳步,擡手以扇柄將肩膀處花屑輕輕拍落,再一擡眼,便瞥見迎麵走來幾個懷抱卷宗的書吏。
那幾個書吏瞧見是竇主事,忙不疊躬身行禮,含笑點頭。一向機敏的向書吏卻眼風一瞥,不經意地劃過竇言洵腰間掛著一塊半舊的羊脂玉佩。
那玉厚潤滑膩,一瞧便知是上品,隻是其上綴著的五彩絲絡失去大半色彩,更是早便被勾出絲來。
向主事不禁腹誹,工部上下,誰人不知這位竇主事是位惹不得之人——
其父竇懷生年前剛進了吏部侍郎之位,而與其競爭者更是各個政績優異,家世不凡,可竇懷生一介平平塞北出生的落魄戶,又怎能抵得過其餘幾位大人?
明眼人都能猜得出,怕是唯一能從中添力並保他竇懷生仕途亨通之人,便是永安坊裡住著的,煊赫潑天的那位了。
這原本便是眾人皆知的秘密。
而竇懷生膝下兩子,長子便罷了,自是儀表堂堂,文武雙全,年紀輕輕便任沐京都水監主簿一職,主管水利。雖不過是個從七品,但手握河渠疏浚、漕運排程等實權,誰都知道是個油水不少的肥差。
而且前些日子亦有小道訊息頻傳,隻說如今的都水監使張老年事已高,怕不日便會告老還鄉,那時——
隻怕那位竇家長子的威風隻增不減,而竇家,也便更添一重權勢。
至於眼前這位竇主事麼
向書吏忍不住又飛快地打量他一眼。隻見竇言洵神色閒散,高束的烏發以一支簡單的玉簪束起,鬢邊卻依稀沾染了些雪白的槐花碎屑。
那慢悠悠搖著手中摺扇的模樣,彷彿並非身處衙門,倒像是剛剛從哪個茶樓喝完茶消歇回來。
自是顏容似玉淬般的好相貌,但舉手頭足間,又總是獨一份的懶散。即便如此,竇言洵托著關係進工部任職一事幾乎無人不知,可又無人敢惹。
這年頭,人人隻認權貴,即便心有不滿,又有誰當真敢為一兩句不快而落得個自己倒黴的下場?
無論如何,竇主事家族漸盛已是事實,自然是他們幾個小小書吏惹不起的主兒。念及此,向書吏看向竇言洵的眼神便掩去了幾分不滿,唯餘以示友善的恭謹神色。
竇言洵和幾名書吏打過招呼,繞過廊下幾顆老槐樹,再向大門處走去。
“竇主事今兒下值得早,不去平康坊聽曲兒?”
門房老張是工部待得最久的老人,跟誰都相熟,看誰都喜歡閒扯幾句。那隻皺巴巴的手遞來竇言洵存放的竹柄傘時,大拇指卻若有似無地在傘柄暗紋處蹭了蹭。
竇言洵勾唇一笑,亦懶得開口,便隨手拋給他兩枚銅錢。
於是一路慢行,準備走回府中。工部衙門離家並不算遠,有時心情不好時,他便這樣在街巷慢走著,隨處看著人群熙攘,卻也算得上解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