栩栩驚春(重生) 密謀
密謀
遠處又來了一些賓客,各個都是些在沐京叫得上名號的王公貴人,白氏站在門前,自是笑臉相迎,又不忘讓福璉趕緊將各位夫人引入內殿去。
林栩喚了馮黛珠一聲,卻見其目光看似遠方,不知在想些什麼,神情倒很是悵然。沒一會兒,那雙眼眸裡的光卻驟然又明亮幾分,林栩便順著馮黛珠的目光向前看去,卻見垂花門前穿著貢緞綠袍,眉目濯然的竇言洵和竇言舟兄弟倆並肩走了進來。
顯然是才下值回來。
二人和聚在門前的幾位世家夫人打過招呼,又擡頭看見了林栩和馮黛珠,便快步走了過來。竇言舟走在前側,朝林栩點了點頭,便伸手攬在馮黛珠的肩頭。
馮黛珠的眼睛卻並沒有看竇言舟,反而不動聲色地向後退了幾分。
林栩還沒得及細想,便見竇言洵徑直走到她的麵前,再自然不過地接過了林栩手中拿著的幾個大禮盒。
看包裝,應該是那方纔頭發花白,一直迷路的齊老夫人帶過來的,她都不知道這些東西是什麼時候到了自己手上的。
“怎麼站在這裡?”
林栩便彎起唇角,“我和大嫂在這兒迎賓呢,今日好些世家夫人都來了,實在熱鬨得緊……”
竇言洵隨手將那些厚重的禮盒遞給了小廝,腰間掛著那塊玉佩隨之輕晃,閃著碧色的微光。
忙碌了一整日,他眉眼間便淡淡沾染了些倦意,但畢竟身形高大,腰間的玉帶一箍,又更加顯得整個人寬肩窄腰,隻往那裡一站,便好看得像是雲崖邊拔地而起的蒼鬆一般。
竇言舟比竇言洵虛長兩歲,兩人的個子卻不相上下,甚至竇言洵的身姿還要再頎長一些,在熙熙攘攘的人堆裡一站,儘管竇言舟也麵容俊朗,卻還是竇言洵要顯得更為清貴而引人注目。
沒辦法,有些人便是天生就好看得毫不費力,輕而易舉的便能以一舉一動都吸了旁人的注意去。
林栩隻到竇言洵的胸口處,他便半彎著腰和她說話,鬢邊一縷發絲在暖風中輕晃,眼底卻是說不出的溫柔和寵溺。
林栩沒說什麼,他唇邊便一邊粲然,好似看見她,他就打心底裡歡欣似的。
馮黛珠站在旁側,隻覺得一顆心揪得更緊了些,如今竟是連看都看不得了,她彆過臉去,看向院中花圃中那幾株薔薇,姹紫嫣紅一片,她卻覺得那顏色刺得她眼睛生疼,隻能低聲道:
“宴席眼看便快要開始了,咱們快些過去吧。”
內殿早已是人頭攢動,比方纔還要熱鬨不少。竇懷生也下值回來,已經換過一身深緋色常服,正笑容和氣地抱著今日的主角諶哥兒和人們說著話。
他如今暫代吏部尚書一職,就算日後鄒向卿結束氣衰,回京複職,竇懷生也還是正兒八經手握實權的吏部侍郎,誰都保不準以後竇懷生是否還會再度擢升,所以眼前賓客盈盈,沒有一人膽敢對他不恭敬著。
見兩房都來了,福璉忙讓下人布好座位,又帶著小丫鬟給人們上了茶和果子。從前在這等場合從來不受待見的竇言洵如今才一落座,身前的兩位工部主事便先回頭向他拱手示意,然後才又看向竇言舟,遙遙拱起手來道賀。
官場上曆來如此,混跡許久的人從來都是隻認官帶而不認人的。哪怕崍寧再小,卻也毗鄰沐京,況且縣令也是正兒八經的正六品,更是一方百姓的父母官,如今便是誰都要先掂量幾眼再說話的。
邱善海與竇懷生同為一年進士出身,早年也在門下省任職,竇懷生當年不過小小一個門下省錄事時,邱善海便任著城門郎一職,專門負責皇城的門禁管理,如今也逐漸坐到了五品的門下給事中。
此人個子瘦高,國字臉,兩條眉毛又粗又長,正是崍寧土生土長的當地人,見到竇言洵忙滿臉堆笑地拱一拱手,高聲道著恭喜。
竇言洵卻很是謙和,微笑著回之以禮,又連聲請教邱大人關於崍寧的風土人情來。
從前他不沾仕途的時候,整個人都十分散漫,好像周遭的一切都與他無關,做什麼都是那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如今入了仕,甚至步步高昇,他卻好像也能遊刃有餘地處理著人情世故,一切甚至十分得體,渾然尋不出丁點兒的諂媚之氣來。
比如他低眉坐在邱善海旁側,聽著邱善海滔滔不絕的講著小時候家貧,後又一路科舉的舊事,神情卻十分專注,沒有生出半點的不耐煩來,甚至還時不時還點頭道,“……崍寧民風淳樸,百姓皆良善之輩,從邱大人身上便可窺見一二。”
二人隔著輩份,但談到後來,喝了幾杯玉釀春下肚的邱善海卻十分投入,拍著竇言洵的肩膀不撒手,直說以後便要以兄弟相稱,更要張羅著等竇言洵一到,便讓自己親戚去給他接風洗塵。
林栩坐在旁側,淡然的掃了一眼四處,隻覺得一直坐在對麵的竇言舟神情便如被烏雲蔽日了一般,很是陰鬱。
從前這等場合,向來家中嫡子、一表人才的竇言舟纔是那個萬眾矚目的中心。如今,卻是一切都顛倒了。
甚至,連站在乳母麵前,方纔一直逗弄著朗哥兒,和幾位世家夫人說著話的白氏眼風也時不時地向這兒掃過來。
連穩重老成如白氏,都按耐不住起了計較……
林栩看得分明,因為她知道,眼前這個邱善海,前世一直是竇家那些錯綜複雜的關係網中,舉足輕重的一環。
邱善海和竇懷生兩人為舊時知交,後來更是一同入了長公主駙馬爺的麾下,甚至今生近一年前的那次長公主府裡的宴請,林栩也在在座的一眾官宦中看到了邱善海的身影。
而那時,即便竇家巴結駙馬廖千之事傳遍大街小巷,竇懷生父子卻連入宴的資格都沒有,就連竇貞,還是白氏明裡暗裡讓林栩帶著一同去的。
而前世元貞十八年,父親被誣陷監考春闈時行賄弄權、營汲私利時,便是彼時擔任門下給事中的邱善海壓下了數道為父親平反的摺子,卻獨獨推薦了竇懷生那一紙汙衊父親濫權舞弊的奏章。這才引得一直沒有任何訊息的皇帝一時間大為震怒,不出半個時辰便派人送去了抄家的聖旨。
上輩子林栩不懂政事,即便知道結果卻也分不清各種緣由,自打重生後,她先入學堂,後又自己讀遍了三朝史書及大昱律法、策論,也逐漸明白過來——
那時林家滿門冤屈,所謂的舞弊血案,背後卻又豈止一個竇懷生?
邱善海隻是門下給事中,平日裡審核詔書,又有封駁塗歸之權,更可複核重大典獄案件,但卻萬萬壓不下那些言官的摺子。若非沒有權臣、宦官暗中勾結,他又如何能做出越權瀆職之行?
隻不過,即便她如今身在竇家,與竇懷生朝夕相處,又和坤柔郡主十分親近,卻依然看不出任何端倪。
廖千雖貴為駙馬卻無實權,祖上不過是沒落貴族,平日最多的也便是在府中辦些雅集,召集一些門人墨客吟詩作對而已。人人讚其深諳“中庸之道”,那時的竇懷生和邱善海等人,便都是因為文采出眾而被選上的。至於長公主……雖權柄滔天,卻不問政事,昔日的林家又和這些權貴無冤無仇……每每想及這些,她便覺得心中煩悶而不得疏解。
算算時間,離前世林家出事,也隻剩一年半的時間了。她卻囿於深宅,毫無線索。
或許離開竇家,前往崍寧,反而能讓自己遠離這些漩渦中心,從而心思沉靜清明一些。
傍晚時分,滿月宴也終於迎來尾聲,竇家上下忙著送客,又是好一陣忙碌,竇言洵將喝酒喝得滿臉通紅的邱善海親自送出門去,待日薄西山時,纔算真正的告一段落。
馮黛珠身子不適,很早便先行回了淩波苑歇下了。如今她是府內兩個嫡子的母親,自然沒人敢說些什麼。
而竇懷生忙著迎來送往,喝了好些酒,便也醉醺醺地睡下了,而竇言舟和白氏這對母子,卻在終於歸至平靜的正堂中靜靜坐著,慢條斯理地喝著茶。
已值仲夏,正是菱花開得最好的時節。白氏便讓人在堂內擺了一架青花方口四角樽,內裡滿掬盈盈碧波,靜臥如鏡。雪色菱花浮在水麵上,唯獨蕊心一點鵝黃,隨著窗外散進來的夜風,飄散著寧人心脾的微香。
白氏以茶蓋輕輕將杯中浮葉撇去,“夏日菊茶,最為祛暑明目,大郎快嘗嘗。”
竇言舟一整日心情不悅,此刻在母親麵前,也難以強撐笑顏,低低應了一聲,卻一直隻是把玩著手中的茶盞。
“你呀,還是這般的沉不住氣。”
白氏笑歎一聲,將手中的白玉茶盞放下。到底是自己生出的兒子,她最瞭解竇言舟的脾氣。“……不就是小小一個縣令而已,崍寧天高皇帝遠,他又不能翻了天去,倒讓你如此心憂煎熬,實在是不能啊。”
“可是母親,二弟從前那副散漫的樣子難不成是裝出來的?從前您責罵他好久,他都整日那副不上進的樣子,如今眼看著搖身一變了!趕明兒但凡攀上高枝……”
白氏低低一笑,保養得宜的指尖輕輕摩挲著手中的那串佛珠。
“我兒,他竇言洵再怎麼折騰,你都彆忘記他的身份。區區一個庶子而已。當年的夏氏,何等聰慧機敏,不還是輕而易舉的死了麼?河水一衝,連帶著她那尚在繈褓的嬰孩,什麼都留不下來……你可知,你父親當時連乳名都給他取好了麼?慶哥兒……他想得倒美,不過一個姨娘生出的低賤種,還敢稱得上如此好寓意的乳名?”
談及往事,饒是老道如白氏,到底還是忍不住動起怒來。
那時她嫁入竇家還沒幾年,地位還不穩,眼見夏氏接連產下兩子,她的地位恐怕很快就保不住了。若非當年那一狠心,恐怕現在她的大郎在哪裡窮困潦倒都還不知道呢!
竇言舟一直心底便懷疑當年夏氏的死和母親脫不了乾係,如今看著白氏隻是憶起那段往事便麵色鐵青的樣子,他心中不免一凜。
可就算母親殺過人又怎麼樣……母親難道不都是為了他好麼?
竇言舟也歎了口氣,轉開話題,“隻是,母親為何對二弟如今卻不甚緊張的樣子?兒子實在不知道,隻是害怕二弟趕明兒攀了高枝,就再不將咱們放在眼裡了……”
白氏哼笑一聲,憐愛地看一眼竇言舟,“你呀,從小便心地太善,若不是母親護著你,恐怕早就被那彆院吃乾抹淨了。這沐京去往崍寧……不是得將近一日的路程麼?山高路遠,都說七月多暴雨,若是因雨勢險峻而多有落石……”
竇言舟心底忍不住猛地一跳。
母親的意思是,要趁竇言洵赴任前將二弟在路上便除去麼?這……饒是竇言舟心底嫉妒竇言洵近日比他奪目,卻也沒想要痛下殺心。畢竟,竇言洵從前幫過他那樣多的齷齪事……
他惶恐的看向白氏,卻見白氏唇邊依舊掛著笑,眼底卻冷意森森。
“慌什麼,他如今既是竇家的人,當了官也是給竇家添彩,我又何苦和竇家的門楣過不去呢?不過,二房成婚至今都無所出,眼看肚子是個不爭氣的。那日,我不過趁著竇言洵下值早,便提了一句將我房裡的安蟬分給他做妾,那逆子便變了臉色。從前,他何曾有過這樣的膽子?”
白氏頓一頓,低頭伸出手去撥弄著浮在水上的純白花瓣。
“我怎麼瞧著,像是他身邊,有人吹著枕邊風呢……”白氏擡起頭,眼底的思量也隨之深了幾分。
“……說不定,竇言洵擢升這事,亦少不了此人的謀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