栩栩驚春(重生) 餞行
餞行
母子二人又細細說了好一會兒的話,已是戍時末了。
竇言舟席間幾乎沒吃什麼,隻喝了兩杯酒,白氏看在眼裡,又讓小廚房溫了一盤羊皮花絲兒,並一碗鮑魚、蝦仁和臘肉燉得軟爛的團油粥,眼看著竇言舟用了,才吩咐伺候起居的安蟬將大郎送回淩波苑去。
待竇言舟走後,白氏這纔在福璉的伺候下換過衣衫,洗漱過後喝茶淨口。福璉瞧著院中安蟬掌著燈,跟在竇言舟身後漸行漸遠的背影,忍不住輕聲笑道:
“安蟬這丫頭,誰說不是個有心思的呢,眼見老夫人您擡舉她,想將她分給二爺作妾,二爺便不要,這丫頭沒過幾日倒是伺候大爺時格外殷勤了些,我看啊,當真是個心思討巧的。”
白氏房中伺候這些丫頭,屬福璉最為年長,如今已經年過十八,平日裡也尊貴如半個主子。福珍乖覺討巧,也有十七歲了,再年輕點的小丫頭,皆不過十四五歲,當中便屬安蟬長得最為水靈好看,尤其是笑起來時,唇邊的酒窩更是十分明媚。
白氏聽了,淡淡道:“大郎若是能瞧上她,便是她的福分,大不了擡了通房便是。眼看馮氏才生了兩胎,身子卻是大不如從前了……以後難免大郎找不著人紓解,還不如用自己人,倒也清楚底細。”
福璉本來是有意在白氏麵前編排安蟬幾句,沒曾想夫人的心思卻這是這般想的,一時也難免怔怔。
白氏半躺在錦榻上,腰後窩著柔軟的抱枕,看著福璉低垂的臉龐,輕輕歎了口氣:
“說起來,府裡就你跟了我最長的時日,如今,卻眼看到了該配人的年紀了……”
福璉一聽,當即心跳如鼓,“撲通”一聲便跪倒在地,殷切地哭道:
“夫人,福璉甘願終生不嫁,就永遠侍奉在您身側!”
白氏伸出手來,卻是示意福璉直起身子,語氣十分溫和:
“傻丫頭,你是自小被我看著長大的,從前又和姣蕊嬌含她們是一批來的,可惜那兩個丫頭福薄,早早便去了。你卻是不一樣的。跟著我到底不如嫁出去,有人疼你,竇家絕不會虧待了你去。”
福璉何等聰慧,可一想起嬌蕊嬌含死去的模樣,她便忍不住心底發顫。
老夫人怎麼會忽然想要將自己配出去?又會讓她嫁給誰呢?她平常在竇家,那些下人們都要尊稱自己一句姑姑的,她纔不想……
福璉淚眼朦朧的擡起頭,隻聽見白氏緩緩道:
“今日你可瞧見那邱善海邱大人了?他年近五十,膝下三子,本該是個幸福美滿的,可惜最小的那個生出來便是個傻的,也就耽誤到了今天,你嫁過去,自然也是風風光光的……”
福璉靜靜地聽著,隻覺得天都要塌了。
老夫人竟然想要將自己嫁給邱善海那個傻兒子?那個傳言中智力還不如三歲小兒的傻子?她……她纔不要嫁給他!
她止不住地哭著,跪著上前拔住白氏的褲腿,一個勁兒的求饒,身後卻不知何時有人走了過來,是福珍和從前跟她一個房的安雀。
白氏不再說話,卻是福珍和安雀在低低地勸她,“好姐姐,快彆哭了,你就要嫁過去當夫人了,自然是好福氣呀,這是喜事,是咱們老夫人心疼你呢……”
福璉不肯撒開攥住白氏的手,十根指頭卻被安雀一根一根毫不留情的掰開,她哭著看向福珍和安雀,她們麵色卻十分平靜,竟不知道這件事被她們瞞了多久,她們早便知道了是不是?
白氏神情淡漠,隻看著窗外明月高懸,長歎一口氣道:
“不過你到底隻是個奴婢,我會對外將你擡成我的表侄女。你嫁過去後,從此便是邱家明媒正娶的三少夫人,邱善海五品京官,手握重權,以後便是你尚在家中的六旬娘親和那好賭的弟弟,從此也有好日子過了。彆哭福璉,這是喜事啊。”
娘親……弟弟……
福璉擡頭看向白氏,終於明白瞭如今自己的軟肋便攥在老夫人手中,她是無論如何都不能不從的了。
可是,難道真的就要嫁給那個傻子,從此葬送自己的幸福麼?
她欲哭無淚,隻聽見白氏徐徐說道:
“邱善海老家便在崍寧,如今他和夫人待在沐京,崍寧老家還有年近七旬的老夫人和他三個兒子。你嫁過去,也要多多幫襯著些,遇到事了,便傳信給我。不然,你娘親的病,恐怕就要治不好了……”
福璉伺候了白氏多年,如今也明白過來……為何要她嫁給那個傻子,是為了監視即將到崍寧上任的二爺啊!如果她去了卻不傳信回來,白氏也絕對不會放過她的家人!她還能怎麼辦呢?
白氏辦事滴水不漏,絲毫沒有走漏半點風聲。待林栩終於聽說這件事的時候,她正坐在林家後花園中,和高宥儀、姨娘瀾月以及專程來探望高宥儀的嫂子楊氏一同喝著茶。
如今高宥儀身懷六甲,張府醫說還有近兩月便會臨盆。身子自然也比從前圓潤不少,臉龐還是一如既往白皙飽滿,似中秋圓月般皎潔。
高宥儀撫著高聳的肚子,不由得嗤笑一聲,對林栩說:
“你這婆母未免也心思太歹毒了。誰人不知邱老三生下來便是個傻的,那個小妾聽說是孕期一門心思想要得男,便吃多了酒釀和腐乳,誰曾想的確是個男孩,可惜卻是個傻子,氣的邱老夫人當時便把那小妾打死了……這樣的人家,她還眼巴巴的將自己的婢女嫁過去,也不知安的是什麼心。”
楊氏聽聞也滿眼皆是鄙夷,她是書香門第養出的閨秀,自然看不起這般心機。
“還能為了什麼,待栩兒她們去了崍寧,方便她那丫頭嫁過去通風報信唄。對庶子便忌憚成這副樣子,倒不如鑽了心思好好想想如何讓她的大郎成器。”
如今高彥邦早已調回沐京,在大理寺乾得風生水起,更有說其斷案如神,行風卻不狠辣,風頭竟一時險些蓋過沐京另外兩位神斷——刑部的牛聞遠以及禦史台的蔣衡。
機緣巧合,高宥儀成日裡跟各個世家夫人打牌喝茶,也見過竇言舟幾次,模樣還算周正,卻聽一位夫人說便是這位竇家大郎,從前監管都水監時,沒少跟著上級乾些中飽私囊的勾當。
竇家如今勢頭雖盛,父子都入了仕途,但各自的名聲卻都不算好。俗話說歹竹出不了好筍,楊氏便未免憂心,語重心長地對林栩道:
“栩兒去了崍寧,便是正兒八經的縣令夫人,就算平日多在內宅,也萬不能掉以輕心,對夫君多上些心思。崍寧離沐京極近,向來好事不出門,壞事不過半日便人儘皆知了,竇言洵從前吊兒郎當,往後你卻得盯緊一些,不能讓他行差踏錯。”
竇家和林家,林家和高家……牽一發而動全身,早便已經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了。
林栩勾唇淡笑,點頭應了是。楊氏說話雖然直白,卻十分在理,而且是真的很關心她的。她心中都明白。
叮囑完林栩,楊氏又想到前不久那場極為轟動的三皇子的婚宴,那時人多,也沒來得及和林栩遙遙說上幾句話。
“……那日婚宴甚是奢華,三皇子如今也已成家了,當真是儀表堂堂。唐嬤嬤現在憶起三皇子,都還是從前那個尚在繈褓中的小娃娃呢……”
楊氏身邊的唐嬤嬤給三皇子當過一段時間的乳孃,後來待三皇子四歲後,便被放出宮去,雖說不是伺候三皇子最久的,但也時常感念從前的皇恩浩蕩。
幾人細細說著話,瀾月懷中抱著榮哥兒,咿咿呀呀地笑鬨著。夏夜綿長,家裡卻自然比任何地方都要安逸。
林栩此行來去匆匆,原本還想多住幾日,但到底念著不日便要出發崍寧,隻顧得上在林府歇了一晚,第二日清晨和父親、高宥儀一同用過早膳便得回去了。
她將先前早早便繡好的虎頭帽和其他東西交給高宥儀,高宥儀自然歡喜地合不攏嘴,又派人將林栩的馬車裝的滿滿當當。
用過早膳,瀾月站在風中來送她,懷中抱著榮哥兒。從前不過小小一個嬰兒,如今已經容貌漸漸長開,甚至眉眼間看得出幾分父親的影子了。榮哥兒牙還沒長全,看見林栩就咧開嘴笑。
時光匆匆,榮哥兒眼看也要過周歲了,林栩便吩咐竹苓遞給瀾月滿滿一袋碎金,又將頭上那支珊瑚紅寶石鑲玉發簪摘下來放到瀾月手心裡。
瀾月趁著風起,在她耳邊低聲道:
“齊氏……恐怕就在這一兩日了。”
從前想起便覺得恨之入骨的人,如今再提起,卻也覺得那些前塵往事都已如過眼雲煙一般,不會再讓她煩心了。齊氏,再也害不了她了。
心底的所有話語,上次便說儘了。齊霜兒身子自打生產完便一直不好,從前她暗中派人用山參給她吊著命,如今,卻也終於熬到油儘燈枯之時了。
林栩淡淡道,“你處理便好。”
臨走前,她又去了一趟祠堂,一個人在那裡默默跪了許久,給母親上了一炷香。她眼睫低垂,落下一顆淚珠,很快便被風吹儘了。夏日的風很是輕柔,倒像是母親在天有靈,溫柔的將她的淚珠抹去。
下次再從崍寧回來,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隻希望在那之前,家中一切如舊,一切安好無虞。
七月初八,宜搬家、出行,宜嫁娶祭祀。卻是仲夏以來最為瓢潑的一場大雨。
林栩站在院中,竇言洵撐著竹傘立在她的身邊,一起看著雨水瓢潑中,下人們忙手忙腳的將東西都搬到馬車上。
交接行程已定,即便天公不作美,卻也再推遲不得,因此即便竇懷生勸了兩句,卻也隻能拍了拍竇言洵的肩頭,笑歎道,“我兒玉成,待你來日歸京,為父定當和你好好喝上一夜!”
竇言洵雲淡風輕的笑了笑,但林栩卻分明看到,他的肩膀在雨中輕輕顫了些許。
竇懷生,從前可是從未對他有過和藹神色的。
竇貞卻十分不捨,抱著林栩不肯撒手,她一向是最喜歡自己這個嫂嫂的,何況昔日林栩二話沒說便幫她解決了那樣大的一個麻煩。如今五皇子和霍家更是再也沒有糾纏過她了。
“……崍寧緊鄰著崍山,聽聞景色十分秀美,等我尋了空便去探望二哥和二嫂。”
竇貞平日裡安靜莊秀,笑起來時臉頰卻有輕淺的梨渦,更為少女燦爛。竇言洵拿她沒法,輕揚唇角笑道,“等你及笄禮過了再說吧。”
竇貞的及笄禮定在今秋九月底,還有將近兩月,但白氏已經開始在府內張羅起來了。竇貞便也笑道,“那好,我的及笄禮,二哥和二嫂嫂可一定要來呀。”
幾人又一一告彆,竇言舟背手立在簷下,親眼看著竇言洵和林栩上了馬車,一雙劍眉低垂,半張臉隱在滂沱雨色中,神情十分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