栩栩驚春(重生) 東宮
東宮
因此在信裡,她一時沒忍住便多寫了一些。待到收筆時,已經是洋洋灑灑三頁紙了。
竹苓在一旁給她研墨,也忍不住抿唇輕笑:
“夫人這是對坤柔郡主關心則亂呢,想必待郡主收到這封書信後,定也能寬慰不少。”
林栩將寫好的書信一一封緘收好,這才舒了口氣。她揉揉自己有些泛酸的手腕,窗外不知何時已是夕陽西垂,遍灑金光了。
忙完這些,林栩看著菱花窗欞篩下的萬丈霞光,緩緩眯起眼眸。她想了想,終究還是低聲吩咐竹苓:
“……給芫草居那邊也送封信,便說要一些時興的雪瓣茉莉來,再要一些蜀葵。崍寧沒有這樣的豔色,清淡的蓮花看得久了,一時倒也想唸的緊。”
竹苓收了笑,嚴肅地點了點頭。
但凡林栩和芫草居要東西,一般都是有事需要勞煩趙岐和梔芫留意著,果然,隻聽見林栩輕聲道:
“芫草居旁邊的那家茶廬……我依稀記得門前除了三兩斜竹,還種了些淺紫色的蜀葵的。”
竹苓如今被培養得十分乖覺,可以算作林栩身邊最得力的心腹了。尋常隻需幾句暗語,她便能瞬時明白林栩的用意,她辦事謹慎,又不失聰慧,即便年紀尚輕,卻已經頗受林栩重視了。
竹苓一聽便明白,夫人終究還是下定了決心,想要讓趙岐暗中去探查一番周惟衎的底細。
其實林栩自從知曉了芳杏的來曆後,便已經對周家以及絲織背後的生意多了幾分心思。
甚至,夜深人靜之時,林栩還曾細細想過,周家世代皇商,單憑一匹織光錦生意便可經久不衰,即便周老夫人持家有道,祖業牢固,但若說背後沒有官家的提點及庇佑,做到如今地位也是絕無可能的。
單說前世最開始和周家競爭的那幾家絲行,破產的破產,勾兌的勾兌,還有出了以次充好醜聞的趙家絲織,原先碩大的的根基,後來也是說沒就沒了……待到最後,便隻剩下週家。
也唯獨一個周家,多年來能在帝王換代、甚至風雨飄搖的亂世中屹立不倒。
官商勾結,利祿同謀。
如此顯而易見的道理,她前世和周惟衎走得那樣近,竟然都從未想到。
林栩不禁嘴角漫出一絲苦笑。
她前世實在活得太愚笨了些,所以才白白浪費了那樣好的年華,也落得那樣一個淒涼的下場。
但轉念一想,如若周家背後真的有人,恐怕也不會是尋常的小官之流便可支撐的。
唯有權傾朝野、能以一己之力庇護整個行當的權貴,方可滋養出周家這棵輕易無法撼動的大樹……
林栩最先懷疑的,便是一直和周惟衎走的極近,甚至一心愛慕他的姚素安。
腦海中不由得閃過那次上巳節遊湖時,他二人隔船相望,姚素安偷偷看周惟衎一眼便羞紅了臉的模樣。
儘管後來得知周惟衎對姚素安並無男女之意,但兩人間的親密與往來卻是超越了尋常的相知關係的。
不過,倘若真是姚家……從前的國公府自然有這樣的實力,但如今姚家失勢已久,已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還會有照拂周家的能耐麼?
這一年多來,從姚家初次傳出醜聞、明妃被貶黜後,周家的絲織業卻是始終未受半點牽連,反而更加如日中天了。
林栩指尖輕輕叩了叩桌麵。
隻是,既然不是姚家,那麼藏在周家背後之人,恐怕隻會比姚家還要顯赫、還要權尊勢重……
她心底不禁泛起一重又一重的寒意。
霞光如綺,最後一抹斜暉籠在上挑欲飛的簷角之上,遲遲未儘。沉沉將暮,殘陽也將興慶宮的朱漆色宮門映襯出一抹如血的金紅。
東偏殿內,層疊紗簾低垂,隨風而動。
簾後的三皇子則一身深紫襴衣,端坐在案幾旁。他手邊的白茶早已冷卻,眉眼沉靜如山,正仔細聽著幾位心腹幕僚低低說著近日政事,俊朗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自打十六歲生辰之後,三皇子便和五皇子一同遷出了皇宮,雖未封王,卻也在沐京內城另辟了相鄰的府邸居住。
不過如今他既已成婚,又不日即將綬封為太子,便也時常宿居皇城內。
肅帝一向寵愛他,對此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還另僻了離自己寢宮最近的興慶宮的偏殿出來,供他居住。
太子的冊封之日實則已經定在八月中旬,不過如今戰事頻仍,除卻西蕃之亂,東邊幾個島國也屢屢有海賊來犯。已經接連著幾個早朝,肅帝都為此發了好大的脾氣。
那時他與文武百官同列站在下首,雖然低垂著頭,卻也自然知道肅帝這是對朝廷武將空缺、用人無力的不滿。
父皇英明半生,如今已經年過五旬,身體也大不如從前了……
若是從前,以父皇的精力,甚至都有可能親自上戰場剿平那幫匪徒的。
三皇子不動聲色地以餘光瞟一眼對著戰事誇誇其談的趙相。
“……兵貴神速,然亦忌輕發。連年田畝歉收,如今徭役頻仍,民心未安,臣以為實非用兵之機……”
趙相如今年歲雖高,卻一直以為穩坐朝野文臣之首,早年更是親手和懋親王一同輔佐了父皇登基,自然是頭一份的功勞。
但他卻看得分明,父皇分明對趙相連年反對征戰、安於現狀已是十分不滿了。
果然,趙相剛一開口,片刻便有大臣神情憂慮的接二連三上表諫言。
門下侍中戚齡延、諫議給事中王九安、甚至遼州刺史傅諍煦……
這些人相繼奏表,那時三皇子隻是站在大臣首列,卻緘默不發一眼。他不動聲色地垂下眼簾,卻也隻是心底裡冷笑一聲。
這幫老兒,如今當真是以為父皇老了,結黨一事竟然已經裝都不裝了……
隻不過如今對自己而言,順利地綬封太子纔是最為要緊之事。新任的太史令還曾言簡意賅地暗示他,若緊要關頭有戰事發生,則恐被人視作不詳之兆。
他可承受不起——
這個太子之位垂在他頭上太久了,簡直就像是唾手可得的一塊肉——他必須緊緊地握在手裡,確保直到自己入主東宮那日,麵前沒有任何阻礙才行。
因而,即便他早就看不慣以趙相為首的那幫老東西,如今也隻能忍氣吞聲。畢竟,當初在肅帝麵前,趙相這老兒也幫他美言了不少……
還不到時候。
念及此,三皇子緩緩擡起眼眸,一一掃過殿內站在自己麵前的一眾幕僚。
一名方纔還誇誇其談此次出兵重要性的謀士眼見三皇子眼風如刀地朝自己看了過來,當即便住了嘴。
三皇子不笑的時候,向來鋒利的眼神便更加凜然,甚至隱隱透出些肅殺之氣,讓他忍不住身子抖了一抖。
他沒想到一向不喜趙相主張的三皇子如今卻麵露不悅……他這才恍然自己方纔竟然說錯了話……
三皇子卻半擡起手,看了眼噤若寒蟬的眾人,眼底似笑非笑,許久才朗聲道:
“今日有勞諸位,便先退下吧。”
其餘幾人更是嚇得大氣都不敢出,皇家威儀,自然是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
他們如蒙大赦,依次躬身告了退,走出殿外許久後,這纔敢鬆了口氣,輕輕掖去額頭上方纔沁出的冷汗。
眼看三皇子即將入主東宮,以後更是尊貴無雙,自然是誰都不敢惹的……
待那些幕僚走光後,殿內又恢複了一片寂靜。隨侍的宦官手裡握著拂塵,小心揣摩著三皇子的神情,低聲道:
“殿下您今日可要宿在宮中?”
商議政事到這個時候,三皇子通常都是就此歇在這興慶宮的。
卻見三皇子眉眼中漫過一層不耐,他擡手端起茶盞,將杯中殘茶飲儘,這才冷冷道:“回府。”
宦官心中疑惑,卻也不敢多問,隻能忙不疊應了是。
夜色漸深,寢殿內燭影搖曳,淡黃溫軟的光暈映在上好的雕花朱漆楠木妝台上,倒映出女子纖長的剪影。
銅鏡澄澈明亮,映出一張華美如玉的容顏。
苗意蘊端坐在梳妝台前,眉心的妝鈿一如晨起剛梳妝時精緻,精心描摹的遠山黛細長淩厲,眼底卻隱隱透著幾分倦意。
她任由貼身丫頭為自己卸妝。看著天色,今日三皇子照例是要歇在宮中了。
鏡中人妝容漸退,發鬢上一件又一件華貴奪目的首飾被依次卸下,隨即便露出原本的,肌膚勝雪的模樣。
少了白日的端莊華麗,卻也平添一絲夜色寂寥間的柔和。
丫頭手法輕柔地為她梳好發絲,又為她輕輕地按著頭:
“您今日該是累了。”
苗意蘊眼角流淌出幾分倦怠,她勾唇輕笑,聲音卻似揉碎的風:
“不累。”
她撚起錦帕,慢慢抹去唇間胭脂,紅色一點點褪去,露出分外柔和的淡色。少了平日裡淩厲的妝容加持,苗意蘊不禁有一絲恍惚——
雖然成親兩月有餘,但自己也不過才十七歲的年紀。
……怎麼卻覺得那溫潤眸色間,像是多了幾分滄桑之意呢。
苗意蘊心底忽然浮起一絲慌亂。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越看越覺得憔悴。她才十七歲,怎麼便看上去老了這樣多呢……
她滿心惶懼地以指腹輕輕摩挲自己的臉頰,隻覺得鏡中人那張熟悉的麵孔竟然如此的陌生。
成婚兩月以來,外人眼裡她是榮耀無雙、風頭無兩的未來太子妃,可隻有她自己知道,每當夜深人靜時,她都默默含淚,獨守著空房——
三皇子除了新婚那夜喝得酩酊宿在了她的房間,之後卻再沒和她同宿一間房,也從沒碰過她。
這讓一向驕傲的自己根本無法接受……苗意蘊強忍著那幾乎奪眶而出的淚水,深深地歎了口氣。
嫁給三皇子,是她自己百般籌謀才得來的。本來以為,即便三皇子婚後不寵愛她,自己也是受得住的。
畢竟她是自小在長公主身邊長大的,過慣了雍容華貴,萬人之上的嬌貴日子,她又如何能接受自己嫁給一個平庸落魄的人?
便是這個縣主之位,都是她在長公主身邊百般撒嬌撒癡,又得了一句皇後的憐憫,才得來的。
她一直覺得自己絲毫不比坤柔郡主差。
同樣是養在長公主身邊長大的,坤柔郡主有皇家血脈,自己也有,坤柔郡主有長公主的寵愛和照拂,自己未嘗不得長公主的歡心……
便是所謂的美貌和才氣,自己也未嘗比不過郡主。畢竟廖珚雖然才貌雙全,卻未免為人太過孤傲、太英氣太盛了……
隻有自己,才配得上大昱最尊貴的男兒……
在苗意蘊還是待字閨中的少女時,便暗暗下定決心,她以後是一定要成為未來的後宮之主的。
為了這條路,她可以放棄一切,或者說,付出一切。
哪怕是和坤柔郡主昔日的姐妹情誼——
從那時她以幫助郡主逃出公主府之名要挾郡主扶持自己嫁給三皇子時,她便做好了以後和郡主反目成仇的準備。
擡眼望去,殿外鬆影婆娑,烏雲懸浮,遮蔽了所有朦朧月色,唯餘一片暗色。一切多像那個夜晚……
那夜,她伏在廖珚的耳邊,一字一句的陳述著林栩的罪狀,當然,都是經過一番自己誇大陳詞的。
說完以後,苗意蘊勉力掩藏著心底焦灼,一邊低頭喝茶,一邊靜靜觀摩著廖珚的神情。
自小長大的情誼,她自然最清楚瞭解廖珚不過——
她一向最恨被人利用背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