栩栩驚春(重生) 擔憂
擔憂
林栩心底驟然蕩起一層驚瀾。
她勉力佯裝鎮定,看向他已寂黯無光的眼瞳,聲音卻不自覺地沾染了幾分顫色。
“……夫君緣何好端端的這般問我?我……嫁給夫君,當然隻是為了能和你朝夕相對,長久相安,共享這人間萬千春色啊……”
林栩曾經對著這雙眼眸不動聲色地撒過無數次的謊。
兩人初次在洧龍江相逢,七夕蘭夜的耳畔低語,甚至在那韶景園,兩人生死存亡的關頭,她字字句句說著一心癡慕……
她對他撒過那樣多的謊,還以為自己早便可以做到泰然自若了。
如今卻不知為何,她竟然有些被拆穿的心虛。明明她並沒有改變說辭。
甚至……她已經漸漸開始覺得,或許那些言語,早便不能再算作謊言。
如今卻連鎮定開口,說完一整句話,都有些吃力了。
竇言洵眼簾微垂,讓她再看不清他的眼神。
他卻好像看穿了她心底那些窘迫和糾結,隻是加深了幾分唇邊的笑,輕輕地歎了口氣。
“也罷。”
待他再度擡起頭時,臉龐卻又變得如同往日一般隨性。
他隻是靜靜地看了她一眼,便鬆開了雙臂,轉身後退而去。
方纔還近在咫尺的那張臉,如今隔著自隔扇灑進來的光暈,卻變得朦朧而遙不可及了。
“夫人聰慧機敏,又一心向我,於竇某而言,自是三生修來的幸事。”
他伸手去拿案幾上已經冷透的茶,寬大的袖筒上繡著精緻的祥雲卷紋,掃過案上青石硯邊沿一塊尚未乾透的墨漬,片刻便暈染出一片鴉青色的狼藉。
他的臉上卻毫不在意,隻是眉眼漠然,低垂著眼睫地將殘茶一飲而儘。
林栩立在原地,隻感受到後背不知何時出了一層冷汗,衣衫些粘在她的脊背上,滑膩而不適。
她隻能靜靜地地看著他喉結起伏,片刻周遭便又歸於最初的平靜。卻不知該要再說些什麼。
四下寂瀾無聲,彷彿剛才所有的繾綣,逼問,拉鋸……都不過是場夢中幻象罷了。
夢醒時分,他失控的模樣早已不複存在,真正的竇言洵早已抽離,複又歸至往日的淡薄與疏離。
林栩望著他頎長而高大的側影,卻隱隱生出幾分事情即將要不可控地偏移的預感。
可眼下即便這寢殿內隻有兩人,她卻也不知該要如何再扳動他的心絃。
所有的情話她都說倦了,他雖沉默,卻擺明瞭心底仍是不肯信她。
那些殘存的,積壓已久的猜忌和驚疑,隻需浮起一點,便如同死灰複燃一般,讓他甘願堵上雙耳,再聽不進去任何。
她又還能如何呢?
未待她溫聲開口,竇言洵卻回過身來,隻看了一眼她,便放下茶杯,闊步走向殿外。
身後落下一道溫然有度,卻幾乎沒有任何起伏的聲音:
“近日政務繁忙,若深夜晚歸,未免叨擾夫人安寢,我便宿在前院了。”
他一身碧色軟綢,分明最是柔和,卻被廊下迎麵的風,生生吹出一個清寂而孤冷的背影來。
林栩心底卻第一次驀然有些慌亂。
甚至那團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裡,還摻雜著一些委屈和難過。
他怎麼這樣便離開了……他怎能如此。
她已經那般說了,他為何又不信她……林栩怔在原地,看著他在風中漸行漸遠的身影。
兩人之間忽然便變得格外疏離,儘管竇言洵麵上待她仍舊溫和有度,卻每每辦公至深夜,也隻宿在前院。
而這也是他們自來到崍寧之後,竇言洵頭一回待她如此漠然。
儘管白日裡一切如舊,府裡的下人們依舊十分恭謹,但林栩卻已經連著三日孤枕而眠,沒有看到他的身影了。
即便如此,耳邊卻也始終能聽到些他連日案牘勞形下處理的政績。
先是堅持己見,咬著那幫山匪判處嚴刑不肯放鬆,後又處置了一幫縣衙內原有衙役辦事不力的舊人。
很快便有傳言甚囂塵上。人人皆道,這位竇縣令外表溫和,卻手段淩厲,簡直是個玉麵閻王。還有些在崍寧頗有些淵源的鄉紳,也對竇言洵生出幾分不滿來。
其中那位剛過完四十大壽的小鄭老爺,便是第一個率先發難的。
林栩是某日晨起進完早膳後,坐在葡萄架下看賬本時得知這件事的。
縣裡的小鄭老爺鄭江然,自致仕後便做起了水運生意,投資了若乾船舟,手下還實際把持著崍寧縣內第二大碼頭。這些碼頭一直以來,都自西向東承運些上好的杉木、櫸木等木材,還有些西南產的山珍野貨,一路向東運送到沐京售賣。
這些年來,鄭江然手裡光是靠著碼頭收取的泊船、裝卸貨物等費用,便賺的盆滿缽滿,如今家族生意鼎盛,他便將這些儘數交由自己的幾個兒子打理,自己則隱退幕後,在護城河沿岸出資建了個供奉香火的崍慈禪院。
禪院裡起初隻供奉鄭家香火,後來漸漸信徒眾多,便也供奉起幾尊菩薩和神碑來,這些年早已成為崍寧香火最為旺盛的禪院之一了。
而自前段時日被竇言洵壓下去的暴亂一事,卻又莫名再度有了擡頭之勢。
鄭江然每年過壽,必會在護城河沿岸施粥行善,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小鄭家佈施數日,廣設粥棚。原本一切平和,卻在接近尾聲之時,不知為何,卻好端端地被人在粥底發現了不止一隻死老鼠。
起初還有數名鄉民不滿,憤憤前去管粥棚的鄭家管事討要個說法,卻被告知,今歲不知為何,鄭家糧倉受了災,鬨了鼠患,更是滅之不儘。
小鄭老爺自然憂心不已,更是早便請了高人看過,說這一切乃是縣城內山神被驚擾,遂而生災所至。
山神好端端被驚擾——個中緣由,便自然有人聯想到前不久那幫山匪被儘數繳獲一事。
於是才壓下去不久的民憤便又如同一股野火一般,再度熊熊燃燒了起來。
不出幾日,便是一眾山匪移送州府之時,卻有數名衣衫襤褸的鄉民冒了出來,夾道哭喊,生生哭嚷著“山匪同為流民,何以濫殺無辜”的言語。
以竇言洵坐鎮的縣衙,自然派了衙役前去鎮壓,卻仍是破費了一番功夫。這樁事愈鬨愈大,也漸漸幾乎傳遍了崍寧每一個角落。
林栩靜靜地聽竹苓采買歸來,繪聲繪色地描述著從街頭巷尾聽來的細節,指尖劃過賬冊些微泛黃的封麵,她不由得便停下了手中動作。
果然不出她所料。
隻是她沒想到,那些人,這麼快便等不得了。
這崍寧縣內,有各方勢力盤踞已久,這怕早已是眾所周知的秘密。而那幫山匪,便是這些勢力按耐不住,向平靜的湖麵拋去的一塊石子。
他們在試探竇言洵的虛實。
那日議事時她假裝迷信不聞政事的婦人,扮豬吃虎,卻也小小地震懾了在場諸人一番。
隻不過林栩嘉是沒想到,隻這一窩山匪,便能輕而易舉地激起了鄭江然這隻出頭鳥。他既然非要保下這幫山匪不可,足以說明鄭家的漕運多年經營下來,怕是亦沾滿了汙濁。
甚至,鄭江然如此坐不住,竟然真的用了那日她在幾位竇言洵身邊幕僚的一番“胡言”,動用了風水的說法。
所以,那日殿內團坐的幾人之中,還當真有人居心叵測,是潛伏在縣衙內的細作。
並且,背地裡一直在和這些崍寧的地頭蛇互通有無。
林栩雙眼緩緩眯成一條縫,不由得憶起那日竇言洵勾唇淡笑的模樣。
所以,那時廳內滿座,他遍觀眾人,便已經察覺到了其中異樣嗎?
崍寧看似平靜的暗湧之下分明有著蟄伏的勢力伺機而動,一旦觸及到了這些“地頭蛇”多年經營的利益,恐怕自是難以全身而退。
竇言洵定早已想過這些,卻還是選擇了快刀斬亂麻,不惜引起崍寧亂象,更是不惜被那些不明真相的百姓們視作手腕狠辣的佞臣。
她不由得在心底輕輕歎了一口氣。一半擔憂,一般探究。
他究竟是從什麼時候,便做好了這樣的決心了呢。
每每朝夕相對,他都在自己麵前雲淡風輕,從不肯展露分毫對這些事的憂慮,她差點便真的被他瞞過去了。
而他,如今畢竟牽動了這些人多年的利益,又是否會遇到更為猛烈的攻擊,甚至捲入危險之中呢?
這幾日,兩人畢竟極少碰麵,林栩也有些躊躇,是否該要再與他商議一番。
畢竟上回,單單隻是幫他說了幾句暗示,事後便惹得他情緒波動,林栩實在有些摸不準竇言洵心底究竟在想些什麼了。
他那日問自己究竟為了什麼要嫁給他。
林栩清楚記得,當聽到自己答案時,他眼裡黯淡下去的光亮。他麵上仍然掛著清淡的笑,卻絲毫不及眼底。
而若問自己,為何真的要嫁給他……當初那個答案,那個想儘一切辦法接近竇家,接近他,從而改變局勢的心境曆經歲月,自然也生出了許多變化。
若說她對竇言洵一點沒有動心。
這自然是假的。
他待她一向溫柔含情,偶爾言辭促狹,卻也從未真的傷害於她。
平日裡看似寡淡的人,卻將她的日常起居都看在眼裡,甚至對她愛吃什麼,不愛吃什麼,平常怕黑,或是貪吃甜食都記得一清二楚。
他那樣的容色,對著她展露出笑顏時,她便不可抑製的心底一顫。
多少時日的夫妻繾綣……多少時日的共枕而眠……又有多少時日,他溫柔而炙熱的吻落在她的臉頰,唇邊,向上或是向下,親吻她的眼睛,或是頸間。
她又怎麼會真的忍著,沒有一丁點動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