栩栩驚春(重生) 芙蓉
芙蓉
如此又過了一日,便正式迎來竇貞的及笄日。
竇家上下早便裝點一新,竇貞才女之名名滿沐京,又是家中唯一的嫡女,白、竇兩邊都特意來了不少親戚。
白氏更是天未亮便起床來操持了。如今竇家兩個兒媳,長媳臥床不起,次媳又驟然懷有身孕,自然是不能過多幫忙的。
白氏便請郭姨娘照應著後廚,又請自己母家趕來的表妹鐘氏前來幫忙。
鐘氏約四十許,是和白氏年歲相近的表妹,原嫁了一位進士,近些年守寡後,因機緣巧合改嫁給了姓顧的一位中侍禦史。
據說這位顧大人的堂妹便是懋親王家中去年新聘的一位妾室,一來二去也算是和懋親王沾了些親故的。白氏這才和這位鐘氏漸漸重新親厚起來。
她今日也是特意將鐘氏請來,給自己鎮場子的。
而另一廂,竇貞作為今日的主角,也早早便起來沐浴了。她昨日才聽聞林栩驟然懷孕的訊息,自是欣喜異常,當時便命磐兒從庫房裡收拾出來一盒五十年老參,並一支上雕蓮花的玉如意送了過來。
白氏極其看重竇貞的及笄禮,便是連今日受邀參宴的賓客都選了又選,而最為重要的正賓和讚者自然也是早便定好了的。
林栩睡不安穩,也早早便起來,穿了件淺茜色妝花底織金褙子,梳了柔婉的半雲髻,又讓秦嬤嬤給自己選了一支螺鈿錯金簪子彆在發髻上。
她還是沒有適應自己懷孕的事情,白氏得知她有孕的訊息,自然也不會再讓她忙碌,便命福珍在影壁後的二進院內,隔著長廊辟了間花廳出來,她隻需坐在這裡,和女眷們一起聊天待客便是。
秦嬤嬤生怕哪裡照顧不周,一刻也閒不住,又囑咐了後廚的小丫頭熬了一碗烏雞糯米湯來,鮮嫩軟糯,她一邊喝著湯,一邊看著竇初和幾個賓客的孩童們聚在一處玩耍。
甄姨娘掩著咳嗽,和幾位竇家祖家遠道而來的老夫人們聊著家常。
竇懷生乃塞北出生,年少離家來沐京得了功名,自立門戶以來,與祖家更是往來甚少。也是這一兩個月,祖家的大侄進京準備趕考,才和沐京竇家走動地更加頻繁起來。
竇老夫人是竇懷生的姑母,已是七旬年紀,頭發花白,穿著萬字不到頭赫金色的長身褙子,拄著龍頭柺杖。
老太太也是頭一回見著林栩,握著她的手慢聲慢語的說了好一會兒話,臨了,提及如今已不能露麵的大媳馮黛珠,花白的眉眼蒙上一層嫌棄:
“還以為是個有福的,沒想到竟是個蠢貨,就這般想不開……”
話鋒一轉,看向林栩時語氣輕了幾分,“你既嫁給了老二,以後也便多擔待著,老二性情差些,卻也是個倔性子。這倒是一點都不隨他父親。小門小戶的妾生的,便是如此……”
林栩冷冷地看著竇老夫人布滿皺紋,滄桑的臉龐,看似如此和藹,卻說著最為難聽而不留一絲情麵的話。
她不免想起那時竇言洵跟自己提起被趕去塞北時無處可去,四處漂泊的日子。若是祖家的人待他好,又怎麼能讓他在那般小的年紀便受儘苦楚呢?
於是便不動聲色地移開了竇老夫人覆在自己衣袖上的乾癟的手。
林栩畢竟懷有身孕,甄姨娘也不好讓她過多勞累,自己便耐著咳嗽,開始和幾位祖家來的太太以及白氏那邊的親戚們話起家常來。
林栩搭著竹苓的手,緩緩出了花廳,準備去花園的假山後坐著透透氣。賓客雖已陸續來了,但多在前院忙著放禮物,一時間府內還當屬後花園清淨些。
見林栩輕輕揉著眉心,竹苓也輕聲道:
“這太夫人說話也難聽了些,但到底輩分在那裡,奴婢瞧著便是咱們老夫人在其麵前都是十分恭謹的侍奉著呢。”
林栩心底卻明白,竇氏一把年紀,卻遠道而來,定是不止為了給竇貞慶賀生辰如此簡單。
她方纔聽福珍報禮,說老太太單是給竇貞的賀禮便有極為金貴的琥珀金絲頭麵一頂,藏藍緙絲織錦布數匹,白貂絨兩件等。
她冷笑一聲,“……如此遠道而來,又出手闊綽,自是有事相求的。隻是我看竇家祖家的大侄,瞧著也是個平庸的性子,若是老太太一心將寶押到他會高中,怕也是希冀過高罷了。”
那個隨竇氏一同來到竇家小住的青年便是竇懷生的弟弟所出,已是二十有餘,名叫同翰,去歲秋闈中了舉,今年是特意來沐京準備來年春闈的。
想起那場春闈……
林栩自然無法忘記,前世便是因為這場考試父親被皇帝點為監考官,從而最終落得個監考舞弊,被滿門抄斬的下場的。
前世即便她彼時再頑劣不堪,也記得父親是因為禮部的溫尚書致仕後,新任的尚書和侍郎當年族內都有人參加科考,按律五服內有親,皆需迴避,這重擔這才落到了父親頭上來的。
溫尚書與父親交好,那時雖已返鄉閒居,卻也時常坐車來沐京找父親談天敘舊。兩人都頗愛絕句,常常一壺酒,一碟花生米,便可以暢談好久,卻也經常為了前朝究竟是詩聖或詩鬼,誰的詩作更好而吵得不可開交。
可是如今,她已經知道溫尚書回了慶陽不久便因病去世了。這是前世並未發生的。
那麼父親,今生也會如前世一般,被皇帝欽點為春闈的監考官麼?
林栩憶及往事,眉頭也不禁皺得更深了些。
竹苓不知她心中所想,還以為她還在為方纔竇老太太的幾句冷豔而心生不悅,便指著園內新載的木芙蓉給她看:
“夫人您瞧,這木芙蓉是咱們走後園內新載的,如今開得倒也好看繁盛,隨著風更是像下雪一般呢。”
隻見園中那幾株木芙蓉臨水而植,枝葉葳蕤,花瓣似雪,正簌簌地隨風漫舞,隨即飄然落下來。當真似飄雪一般。
她擡頭看了片刻,一個沒留神,手中的帕子便沒攥緊,反而一同被風高高吹起,向著湖麵上飛去。
林栩不禁驚呼。
隻見那帕子在空中攀升數圈,四周還伴著潔白的木芙蓉花,倒也怪異地有些和諧。
下一瞬,便見那帕子在空中拐了個彎兒,像湖麵墜去。
她心裡正道一聲可惜。
卻見湖對岸的花叢後有一人影閃過,不過一個恍惚,那個高大的身影便俯身向前,很快便在帕子即將沾水之際,從湖麵上將那隻帕子輕巧地捉在手心。
而待那男子站起身子,林栩和竹苓的麵色,都不禁有些微微地變了顏色。
芙蓉樹下,男子身姿修長,一襲月白斜領直綴,烏黑長發高束,衣擺隨風飛起,站在一片水光花影之間。陽光從枝葉間灑下,在他側臉處勾出一抹薄金。
而林栩的那方繡帕便被纖長似白玉似的骨節輕握著,連袖中微露的一截腕骨,都隱隱泛著清貴。
他垂眸看向她,唇角輕揚。卻恰好風起,滿樹的芙芙蓉便簌簌地隨風飄動,很快便落滿他的發間和寬闊的肩頭。
即便知道今日府內賓客眾多,魚龍混雜,林栩也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周惟衎。
兩人一時卻是無言。
見此情形,還是竹苓機敏,匆忙退了下去,守在通往花園湖畔的必經之路上。倘若此時再有人來,也好給他二人提個醒。
林栩看著自己的那方繡帕,還是在崍寧時她整日閒坐在府內,百無聊賴時才繡的。
周惟衎擡起手來,就著光影,看了看手中的手帕。
隻見那是一方極素的帕子。
絹地在日光下,泛著細膩的白光。邊角卻繡著一枝垂櫻。兩顆小櫻桃嬌紅欲滴,墜在嫩綠枝葉下。紅櫻初熟,頗有幾分少時的嬌憨。
他唇邊的笑意深了幾分,擡起手來將繡帕遞給她。
“你的櫻桃繡得很妙。”
她練習繡工那樣久,即便以前不喜歡,但自從繡了整個鬥篷以後,也算拿得出手了。不過得了彆人的誇獎,這也還是第一回。
林栩接過手帕,指尖與他修長的手堪堪擦過。
她不由得有些拘謹起來。即便她已成婚,但不知為何,周惟衎每每見到她時,要麼喚她林小姐,要麼便是連整個稱呼都省去了。
可這兒畢竟是竇家的後花園。她和一個外人單獨站在湖邊,她又纔回來不久,一時也擔心被人看見了生了事端,便也十分客氣道:
“多謝周公子方纔出手相救。”
她低垂著眼簾,這纔看到他月白的衣袍下擺沾了水,已經濕了大半。方纔他一個俯身,貼著湖麵那般近,原來也沾濕了衣衫,她不免有些愧疚。
“不過是一方繡帕而已,並不貴重,卻叫周公子濕了衣衫,倒真是我對不住了。”
周惟衎笑起來本就清潤的眉眼十分舒展,整個人也更加明媚起來。
他溫聲道:“周某既然瞧見了,又豈有袖手旁觀之理。”
他又道:“今日聽聞是竇府三小姐的及笄禮,尊夫人白氏特意數月前便來錦繡莊惟三小姐定製了及笄時穿著的禮服數套,便也邀請我前來觀禮小坐。”
林栩瞭然。周家的絲織名動天下,平素隻有沐京城的王公貴戚得以享用,而尋常官宦或富貴人家也以節慶或大禮時能穿上千金難尋的周家絲製為榮,以白氏對竇貞的愛護,自然是早早便準備好了的。
到底是因為自己的緣故才害他濕了衣擺,那樣低調的月白色,卻在日光下隱隱閃著華光,愈發襯得整個人修長清俊,自然是再名貴柔軟不過的織雲錦。
她知道這麵料最名貴不過,想了想,還是道:
“不知周公子可願移步偏廳,我可吩咐下人帶您去換衣裳。待您的衣裳清洗好了再還給您。”
周惟衎唇邊的淺笑卻漸漸收了。
他在清風裡沉默許久,似是覺得疲累,眼底有些許失意劃過。良久,他輕輕歎了一口氣:
“這些日子你在崍寧,過得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