栩栩驚春(重生) 跪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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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栩和竇言洵幾乎是醜時末才踩著星光回去,又因為惦記著次日一大早的計劃,幾乎徹夜未眠。
竇言洵白日奔波勞碌,夜裡又曆經此事,已是身心俱疲,但沒有什麼比得過她的安危更讓他揪心。這種心底忽上忽下的感覺,他再也不想經曆了。
他自身後將她攬入懷中,輕輕撫著她隆起的小腹,似乎想要努力地安撫那個還未曾見過麵的寶寶。
而林栩則感受著他胸膛的溫度,幾乎讓人忘記所有煩憂,意識渾沌之際,卻聽見他在耳邊似乎低低微歎一聲:“不要再嚇我了……”
他的聲音幾乎要淹沒在漆黑寂靜的夜色中,卻夾帶著無限的擔憂。
“你想做什麼,我都答應你。”又接著柔聲道:“也請你答應我,無論如何,都要照顧好我們倆的孩子,不能逞強……”
她在朦朧睡意中緩緩點了點頭。
待晨起時,兩人則眼下皆是一片鴉青之色。竹苓給她梳好妝發,又換上一身低調素淨的墨藍軟緞,外麵再披上厚厚的大氅,而竇言洵亦是一身朝服,外披著她做給他的那件鬥篷。如今天冷,她又讓人在裡側夾了一層棉,也便更為禦寒。
竇言洵走上前,雙手捧起她的臉龐,輕輕地吻了吻她的眉心。神情無比珍重,似乎想要將她那裡不自覺緊皺的憂慮一一抹去。
他在心裡暗暗下定決心。陪她做一切她想做之事,並永遠護她周全。
而與此同時,沐京的大街小巷中,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批目光堅毅,身穿戎裝的女子,各個高盤發髻,卻好像私自約定好了一般,口中錚錚唱著娘子歌,逐漸彙聚在主街之上。
五更將儘之時,鼓聲徹響天際,文武百官們皆身披朝袍、整冠冠帶,自九道禦道緩緩自西而至。
然而待他們步至丹墀之下,尚未再度聽見鼓樂聲,便見不遠處風雪之中,黑壓壓的一片密集人影,以及低低衣袂在風雪中摩挲之聲。
眾人紛紛止下腳步,神情愕然地看見那一幕。
隻見漫天風雪之間,一女子素裳而跪,身上已落滿飛雪,而自她身後,人影已如海浪般密集而整肅。
而那些人影,竟也皆為女子!隻見她們各個衣色素淡,烏發高束,額上沾染風雪不拭,各個神情肅穆。如此列跪如山,衣袂如雲的模樣,在瑟瑟風聲中,猶如萬簌無聲的濤浪讓人震撼。
一列緩行來上朝的臣子之間,身著紫色圓領官袍的林甫在人群中站定腳步,他頓了頓身子,神色驟變,不可置信地看著遠處自己那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為首的女子,竟然是他的女兒!
林甫隻覺得雙眼一黑,險些便要站立不穩。
栩兒……栩兒怎麼如此糊塗!她要做什麼?!她不是還懷有身孕麼?怎麼能在此胡鬨!林甫攥緊了雙拳,他膝下一直隻有這麼一位寶貝女兒,即便如今郡主和郢之生死未卜,他亦心中難安,但栩兒怎麼能如此冒險?這可是金鑾殿前,萬千臣子尋常大氣都不敢出的地方,稍有不慎,便是滿盤皆輸!
霎時間,雪風捲起他寬大的袍角,林甫雙眼中驚色與怒意交雜,喉頭微動,已欲大步而出,想要趁尚未發生之際,阻止這一切。
未行半步,他的身子便被身後一隻手輕輕拉住。與此同時,一道男子的低沉聲響起,“嶽父大人。”
林甫緩緩側首看去。
迎著風雪的來人正是竇言洵,如今大昱人人爭相巴結的朝堂新貴。隻見他眉眼清峻,雙眉緊皺,用隻有他二人才聽得到的聲音低低說。“嶽父大人,栩栩是為了郡主爭一紙清白,請您讓她去吧。”
林甫怒氣更盛,隻覺得竇言洵如此兒戲,更是滿心懊悔自己昔日怎麼就能縱容栩兒嫁給這個頑劣之輩,如今,竟不惜看著她冒著生命的代價!
“她是我的女兒,要是出了什麼事……”
竇言洵雙眼沉靜,宛如靜雪落於亂風之間,神情堅毅:
“您請放心,我將栩栩性命看得比自己看重。但凡,她今日有任何閃失,我竇言洵會為替她赴死。”
林甫複擡起頭,重新看了眼前的竇言洵一眼。隻聽見竇言洵低聲請求,“這是她心之所願,我隻想成全她的豪情與忠義。”
林甫布滿細紋的眼角微微顫了顫,他再度望向雪中那道清瘦的跪影,張了張口,卻良久不語。風雪撲麵,他終是緩緩將那欲出的步,收了回去。
而此時,圍觀的群臣中,亦響起一片竊竊私語聲。
並有一聲老臣嗤笑響起:“女流跪地,哭訴請命,當這是哪裡去了,誰家大門前搭著的戲台麼?朝政大事豈容一介婦人乾擾?當真是荒唐至極!”頭發花白的老臣一拂衣袖,鄙夷地搖了搖頭。
而林栩隻是垂首跪著,靜默地承受著四處看向自己那些——或不解,或震驚,或鄙夷,或擔憂的目光。
天光未破,窗外隻映得雪光一線,落在地上似一片碎銀浮燭,卻格外清寒徹骨。殿中幾盞金色宮燈尚未曾添油,火光低伏如吐息,映得柱影如墨,四週一片寂靜,便是連一塊慘敗的香灰落地都能聽見。
忽然有一名內監急匆匆地自殿外奔入,打破平靜。內監自知失禮,然而事發突然,隻能如此,隻見他低著頭,身子尚未及前便已慌忙伏地請罪,氣不成聲:
“啟稟陛下……宮門外……不知為何竟有一大批女子跪著,似是為了請求今日坤柔郡主祭禮暫緩一事,現如今已有數十名女子響應,接在其後。奴才聽聞這些女子都口口聲聲稱曾受過郡主舊恩,如今皆已跪滿丹墀玉階之下……”
垂簾之後,有另外兩名內侍正恭恭敬敬地服飾皇帝更衣,聞此,更是愈發大氣都不敢出。
而大昱當朝皇帝肅帝則端立於朝榻之前。近五十歲的年紀,臉龐飽經滄桑,仍然精神矍鑠。他身上素綢製成的朝服半披,廣袖尚未束起,掌中則半握著一方香木帶鉤。
肅帝垂眸看著內侍恭恭敬敬地為自己理好朝服,神色卻十分平靜,隻淡淡開口:
“是太子允她們入宮的?”
內監隻覺得額頭上已有數顆汗珠落了下來,卻也不敢亂動,隻閉了閉眼睛,頓首道:
“……奴才聽聞,正是太子殿下今晨召見此名女子,又命宮門不得驅趕,暫停樂鼓半刻……群臣們眼下見此情狀,皆尚未入殿……”
肅帝沉默半息,緩緩將衣帶係好,順手揚了揚身上並不存在的塵灰。他低下頭,睇了地上跪伏的內監一眼。
“趙涪,你如今倒是愈發會當差了。”
名叫趙涪的內監正是如今金鑾殿肅帝身邊的掌事內官,平常總管肅帝身邊一切大小內務。聞言忙道不敢。
肅帝橫眉一皺,打斷了他喋喋不休的哀求,揚了揚手,“宣太子。”
末了,又道:“那為首女子,是何許人也?”
…………
林栩跪在雪地裡,隻覺得雙膝很快便麻木了。即便她早有準備,知道今日會是一場持久戰,竹苓還特地給她的膝蓋處縫了好幾重羊絨護膝,即便如此,當四周漫天的冷雪不住地拍在她身上時,她還是忍不住渾身漸漸發抖起來。
而在她的身後,靜跪著的那一眾女子,即便身形單薄,卻也各個神情凜然,若非昨夜蔣衡提議在沐京臨時搜尋一些從前受過郡主恩惠之人,尤以女子為主,方能顯現坤柔郡主在一眾女子之間的領袖和號召之力。
即便如此,當今晨林栩出發前,看到眼前聚集著越來越多的瘦弱女子時,也不免十分動容。廖珚……天底下不願相信你已死的人原來不止隻有我一個啊……
而當她在人群中看見一張十分熟悉的麵孔時,林栩還是不免驚愕。
她沒想到宋皎靈不知從哪裡得了訊息,竟也一大早天未亮便混在那些女子之間。她一身素衣,未施粉黛,從來都是以清秀可人的容貌示人的她,頭一回神情最是堅韌。
宋皎靈瞥一眼林栩錯愕的目光,隻淡淡吐出幾個字,“我是為了郡主而來。”
林栩聞言也笑,時過境遷,兩人從前在學堂之中因伴讀之爭而結下的梁子,似乎轉瞬也煙消雲散了。她們靜默地跪在殿前,很快便已周身冰冷,林栩閉上雙眼,隻希冀自己腹中的孩兒不要過多責怪自己。她已是無可奈何……
隻能出此下策……
她在人群中看見了滿臉哀痛的爹爹,目光沉重憐惜的竇言洵,甚至身穿鎧甲,率領一眾護衛站在廊下,神情莫測的段錦儒,以及身形矮胖,連官服都比旁人厚實一些,在雪中瑟縮著脖子的竇懷生……
圍觀的群臣越來越多,這些人起初隻是一臉冷漠地看著她,而後卻又漸漸被她的堅韌而打動,麵露幾分不忍。
而不知過了多久,金碧輝煌的金鑾殿內忽然有一身影走了出來。
那是一名身穿絳紫宮袍,手握拂塵的內監,聲音尖細,雙目半閉:
“金鑾階下素心請命,諸位心意陛下已明。今陛下寬宥,特念及郡主舊恩與諸位之誠,便將原定於辰時舉行的郡主祭典暫緩數日。諸位多跪寒露,意重情深,然天寒路遠,陛下有言——此後之事,自有公斷,不勞諸位凡心多憂。”
“今令眾人即刻退下,宮外休整。此刻宣眾臣進殿,其餘人等不得乾擾朝政,亦無需再跪——”
太監悠長的聲音響徹雲霄。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紛紛出了一口氣,而此前對這幫人心有不滿,尚還等著看熱鬨的一些朝臣也不禁頗為失望——
一向以手段殘酷,禦下極嚴的肅帝何時有過這般忍耐寬宏之時了?
四周腳步聲起,林栩則隨著身後的女子們緩緩站起身來。
她心底積壓已久的一塊石頭終於輕輕放了下來。雖然此事尚未定論,但還好,有了皇帝的金口玉言,既然今日喪儀暫緩,便能再為尋找到廖珚和梁征元的下落多拖延出時日來,當真是再好不過!
她強壓心中振奮,跪了許久,雙膝已是麻木,即便站起身來,也十分遲緩。她隔著眾人,向爹爹和竇言洵看了一眼,雙人似乎皆鬆了一口氣,爹爹更是雙眼泛紅,臉色慘白,似乎時刻便要暈倒過去。
林栩按下心頭愧疚,剛要隨著眾人推下,身邊卻不知何時無聲無息地走來兩名宮人,在她耳邊低聲道:“陛下有令,請竇夫人便殿稍候。”
言罷,不由她分說,二人便自衣袍之下,將她壓著向前走去,宮袍寬大,外人絲毫看不出任何異樣,而林栩卻全然掙紮不得,隻能腳步跟隨,向那雪中屹立,閃著無比刺眼光芒的金鑾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