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栩栩驚春(重生) 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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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荷城

北風裂麵,沙石飛揚。

時節已是冬末,地處邊塞要道的荷城卻仍未回暖。

隻見灰牆黛瓦間積雪未融,城頭旌旗隨風飄揚,獵獵作響,風聲沿路穿過街巷,捲起陣陣黃沙與碎石。而梁家大宅,便屹立於城中西巷之中,古樸低調,門前立著兩座狴犴石雕早已滿布風痕,透著一股森嚴之氣。

遠處忽有一陣馬蹄聲急促傳來,門前候著的小廝伸長了脖子向遠望去,滿臉興奮,片刻,便有一聲接一聲通報聲響徹院內。

“四爺回來了——”

“四爺回來了——”

正堂內,香爐裡焚著清淡的合香,梁征紹正背著手來回踱著步子,聽見外麵的通傳聲,也不禁神色激動,握拳道:

“太好了,四弟終於回來了!”

梁征則此刻更是站在階下,兩手攏在袖中,忍不住向院子外麵張望,眯著眼睛笑道:

“老四這回建功立業,又被皇上親封為三品大將軍,此刻是何等的風頭無兩!可算被我們盼回來了!”

梁征則此前一直在沐京郊外任著散職,半年前妻子難產,便一並回了荷城休養。梁家是武學世家,這一代子嗣稀少,隻餘下寥寥幾個男丁。孫輩都是自小便襲承家訓修習武學的,各個身手敏捷,如今終於出了這麼一個大將軍,又封了侯,自然都替梁征元高興著。

連帶著堂內幾位年長的婦人也眉開眼笑,忙遣了人準備捧上新茶為梁四接風洗塵。

而此刻,梁府碩大的後院內梅林一角,家主梁肅之卻負手立在寒風之中,未入堂前半步。

他已年逾古稀,頭發花白,精神也大不如從前,院內開了數年的老梅枝椏交錯,愈發映得他背影沉如山石。梁肅之擡眼望向天空,四角方方正正,天色灰白,雖未飄雪,厚重的雲層卻如層疊壓雪積久不散。

梁征元下了馬,馬鞍還未卸,便三步並作兩步大踏步邁進了宅門,他外氅都來不及卸下,便快步走進庭院,迎麵看見大哥和三哥喜笑顏開的迎了上來。

兄弟幾人久違的見了,欣喜異常,又來不及過多寒暄,便忙著將人往正堂引,梁征則道:“……昨日便聽說你要回來,嬸娘高興的連飯都沒吃,唸了一整夜的佛經呢!”

梁征元此次曆經九死一生,再度回家也頗感愧疚,一聽見母親如此,更是瞬時便紅了眼眶,幾人來了正堂,王氏早早便按耐不住心底的歡欣,看見久未蒙麵的兒子,一時間便撒開丫鬟的手迎了上來,更是喜極而泣:

“郢之……我兒終於平安歸來了……”

梁征元掀起衣袍,鄭重地跪在地上對著王氏行了大禮,聲音也十分哽咽,“兒子不孝,讓您在家擔憂了,如今兒子終於回來了。”

王氏趕忙上前扶他起來,又是仔細捧著梁征元的臉龐左看右看,連幾位妯娌也不禁感懷,捧著手絹開心不已。

梁征元想起此次任前回來,是收到祖父的急信,環視整個堂內也沒有見到祖父梁肅之,便問道,“祖父呢?”

王氏一邊擦淚,一邊指了指窗外的後院。“你祖父一大早便在院中等著你呢,快去吧。”

梁征元的父親未滿三十便因病去世,他幾乎可以說是在梁肅之膝下精心養大的,一向也最和祖父親近,此刻也不敢耽擱,連忙便去了後院。

庭院內梅影疏淡,沿著青石小徑一路向前,便可見院內空曠處站著一人,正是他多時不見的祖父。梁征元鼻子一酸,跪地行了大禮,“孫兒郢之,叩見祖父。”

梁肅之緩緩回過身來,一雙銳利依舊的眼中泛著沉沉暮色,看著如今跪倒在自己麵前的孫子,即便他未著鎧甲,隻穿著一身墨青長袍,卻已非昔年於槐樹下翻木馬的小子,而是走過萬千雪嶺、踏過遍地屍山血海、刀下毫不留情的少年將軍。

梁肅之聲音很低,隻道一聲:“過來。”

梁征元聞言,往前一步,立於年邁的祖父身邊三尺遠的距離。老將軍仍負手而立,眉眼沉靜,眸光投向遠處牆角的一抹枯藤,良久不曾開口。

一陣寒風忽然不知從何處來,低低掠過庭中,捲起枝頭梅花殘瓣,吹得兩人衣角輕動。

梁肅之定定地看了眼梁征元,才緩緩開口,嗓音低沉如暮鐘:

“你可知,祖父為何緊急召你回來?”

梁征元得了詔令不日便要入職兵馬司,本來不及趕回荷城,但自從收到了祖父寄來的密信,一路上絲毫不敢歇息,足足兩日便趕了回來。

他隻道自己此番曆經坎坷,險些便再也回不來了,回來給祖父、母親請安也是應當的。

……至於其他的原因,他卻心底隱隱有幾分不成形的猜測。

梁征元喉頭一緊,想起昔日自己離開荷城,前往沐京林府小住時,祖父對自己的耳提麵命,便輕聲道:

“……祖父可是擔心窈窈?”

窈窈是林栩的乳名,作為梁肅之膝下唯一的女兒所出,又是他唯一的外甥女,甫一出生便被梁肅之和妻子起了這個乳名,這麼多年來,也隻有梁肅之如此喚她。

梁征元想起臨行前自己和林栩的淺談,她那時精神奕奕,許是做母親的緣故,整個人也都沉穩多了,便笑道:

“祖父放心,窈窈如今一切安好,更是被封為昭恩夫人,她夫君的政途如今也順,姑丈又時常惦念她,一切都平安順遂。”

聽到遠在千裡之外窈窈的音訊,梁肅之眼神一亮,一向不茍言笑的老將軍神情也難得鬆泛許多,卻是埋怨長孫梁征紹辦事不力:

“……早便吩咐你大堂兄給窈窈寄了東西,他卻磨磨蹭蹭才寄出去,也不知沐京那邊何時能收到。這丫頭初次有孕,或許會受好些罪,她娘當年便是如此,如何也吃不下飯……”

末了,梁肅之按了按手,神情又嚴肅起來。

“這是一重,另一重,卻是關乎你自己的。”

梁征元擡起頭來,隻見祖父布滿溝壑的臉上格外沉重,聲音更是沉如暮鼓:

“祖父問你,你可還記得梁家的家訓?”

梁征元如何能忘,便道:“不尚功名,不爭虛譽。家以骨立,毋以聲張。孫兒多年來一直謹記在心,萬不能忘。”

梁肅之頷首,神色稍霽:“不錯,祖父眾多孫輩之中,征紹穩妥卻怯,征則心誌未定,征其墨守成規……唯獨你,從前雖皮了一些,但最為聰明穎悟。那祖父再問你,梁家多年固守荷城,不踏內地一步,你可知是為什麼?”

梁征元得了誇獎,卻不敢得意,思索片刻,才謹慎作答:“回祖父,孫兒以為荷城是故土,您想要守著這一方土地……”

梁肅之緩緩搖了搖頭,眼神卻銳利許多,摻雜了些梁征元尚看不懂的東西。

“非也——是除了荷城,哪裡也容不下我們。”

梁征元身子一怔,慌忙看向祖父。

卻見梁肅之長歎一口氣,悠悠道:“多年來我梁家堅守於此,世代善武卻不為朝廷所用,你以為是我們帶兵作戰不如他旁人麼?”

梁征元神色震動,隻覺得祖父今日似乎要告訴他一些多年來一直困擾在他心頭的秘密——

比如為何梁家如此驍勇,卻教導子孫低調避世;比如梁家幾個孫輩各個善戰,卻最多隻能在閒散之地任個舉足輕重的散職;又比如,為何他才得了朝廷封賞,祖父便如此急切,匆忙召自己回來……

他心中莫名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還未答話,便聽見祖父沉聲道:

“朝廷封侯賞你,自然是無上榮耀。可我問你,你還記得,我梁家上一次封侯是何時麼?”

梁征元拱手,“孫兒自不敢忘,是堂祖父尚在世時。”

即便他那時尚在牙牙學語,卻也記得得了封賞,梁家上下歡欣一片,可沒過多久,堂祖父便因病去世,梁家也自此落寞下來。他一直以為,梁家祖祖輩輩習武,也是為了儘早報效朝廷,儘早建功立業,封侯拜相的。

可如今,梁征元隻覺得後背一陣寒涼——

梁肅之回過身去,手指淡淡拂過著幾株梅枝,眼神卻冷酷如冰。“昔日你堂祖父甫一封為忠武侯,沒多久便一病不起,你堂祖母追隨他而去,梁家的一脈分支至此中斷,你以為,我梁肅之能茍活到今日,是因為什麼?難道是我比起你功勳赫赫的堂祖父武藝更勝麼?”

不待梁征元張口,梁肅之接著道,“莫要忘了……昔日大昱建國初期,九州動蕩不安,前朝餘孽和外敵勾結,荷州民不聊生,那時你祖爺爺還是荷州太守。”

梁征元垂下眼睫,他知道這段曆史。

彼時的荷城,還是九大州郡之一,而他祖爺爺梁東風,那時擔任荷州太守一職,衛家初登金鑾殿,朝廷百廢待興,卻又因連年征戰國庫空虛,再無力征討在荷州作亂,十分猖獗的敵首。

那時,祖爺爺奉命負隅頑抗,沒曾想卻孤立無援,既無軍糧又無朝廷派來的援手,一時間荷州民兵俱竭,饑疫四起,世人稱其為“荷州齧骨之禍”……

後來,不知哪裡的傳言甚囂塵上,說是梁東風身為太守卻私自勾結外敵,意欲顛覆朝廷,在他率領殘將奮力守城之際,太祖皇帝一道“叛國通敵,其罪當誅”的聖旨下達,荷城自此孤立無援,梁東風也不得已以死明誌,自刎於城樓之上。

荷城百姓見太守已死,卻都傷心不已,為其哭諫三日,一時間荷州人群激憤。恰在那時,朝廷卻又送來一道詔令,說是奸人挑撥矇蔽聖上,才冤枉忠臣,更是要為梁東風平反,自此,梁家上下百餘口人才得以保全,沒有被誅滅九族。

可即便如此,梁東風已死,荷州大半已經失守,梁家這些年來也已幾近凋零,輝煌不再……

這段慘烈而不為人知的往事,梁征元也是兒時玩耍時無意中偷聽到的。

卻見眼前的祖父身型明顯佝僂許多,整個人透著蒼老,不過半年,祖父便精神大不如從前了……他正暗自感慨,便聽見梁肅之歎了口氣道:

“這些年,梁家的男丁死的死,傷的傷,唯有避世方是唯一之道。大昱是他衛家的天下,但我們梁家,卻從來都沒有負過衛家,可偏偏,仍落得如此境地。不是祖父心狠,隻是這家訓,是用你祖祖輩輩的鮮血換來的。我梁家的骨血,隻有待在荷城,方能維係……”

梁征元喉頭一緊,剛要開口,便聽祖父道,“昔日送你去沐京,本是放心不下我的窈窈。她那樣小一個女娃,如果不幸步了她孃的後塵……”

即便隔了多年,梁肅之提及愛女時仍然忍不住聲音哽咽。他歎道:

“如今……祖父不能再失去你。你不日便回京,親自辭官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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