栩栩驚春(重生) 懲戒
懲戒
一向在芝瓊堂甚少發言的九皇子麵露疑色,打量著自己手中的紫竹狼毫筆。
他如今不過八歲,乃三位在芝瓊堂進讀的皇子中最為年幼的一位。因著年歲與兩位皇兄相差較大,故而並未與他二人過分親近,反而總是形單影隻地獨來獨往。
平日在學堂中,亦是十分沉默,哪怕是課堂中回答博士問題,也常常答的磕磕巴巴,並不引人注目。
如今他驟然發言,眾人皆是好奇側目,同時也隨著他的話音而注意到了他手中那支紫竹狼毫。
姚素然那支被意外折斷的筆,同樣亦是支紫竹狼毫。
隻見麵露童稚的九皇子同時用雙手將手中的紫竹筆牢牢握緊,試圖向下掰折。
他雖年幼,卻自小跟著騎射師傅習武,想來也是有幾分力氣的。然而如今眼見他使儘力氣,連麵色都因吃力而變得青紫,但那手中的筆卻堅固無比,絲毫未見折損。
曆來紫竹雖杆體輕便,易於掌握,但竹體本身極為硬朗結實,又因外形古樸素雅,質量經久不衰而頗受文人追捧。
且那姚素然身份矜貴,所用一應為華貴精美的上等佳品,想必與普通紫竹相較隻會更為精製。
一支做工如此良好的名貴筆毫,便是使足了力氣都無法折損,又怎麼會如此輕易,如此湊巧地在擢考當日就攔腰斷成兩截?
人們心中便漸漸生了疑竇。
掌故先生的目光向姚素然的桌幾上探去,無視她稍顯緊張的遮掩動作,徑直拿起那早已斷成兩截的華貴紫毫筆來。
但見那兩截筆杆通體筆直,壁緣光滑,保留著天然竹節的模樣,又因顏色黑亮,在透進室內的日光下熠熠生輝,一看便知價格不菲。
而兩截筆斷裂的地方——亦正好在竹節處。
段錦儒素來愛好書法,雖同樣在學堂中甚少發言,此時卻也在看到斷筆後,忍不住輕聲道:
“其實紫竹筆通體黑直,但保留眾多竹節,以取節節高升之意。一支上好的紫竹狼毫哪怕再堅固耐用,但在良久使用後,質量都不免損耗。兼之平日裡筆毫的存放環境,潮濕與否等皆會影響筆毫的壽命。倘若再有握筆不當等因由,種種事宜同時發生在這竹節處,那麼筆體驟然折斷,也是極有可能的。”
此番發言有理有據,溫潤有禮,瞬時便將先前九皇子所言的疑惑解釋清楚。
姚素安聞言,更是在一旁止不住地點頭,帶著哭腔心疼道:
“妹妹一向極愛這支紫竹狼毫,平日裡更是隻用這一支筆,絕無旁替。多年下來難免磨損,便是驟然折斷也算不得稀奇啊!”
眼看著參與到這件事的學子越來越多,傅笙麵色肅沉,厲聲道:“夠了!”
學堂內霎時重新歸於寂靜。
他轉身複走回高台之上,拿起戒尺,神情分外嚴厲:
“今日既是擢考日,諸生當以專心於各自的答卷之上,切不可生了旁念。剛才因突發事宜而程序有所耽擱,那便破例,擢考的時間再多延長半個時辰。”
傅笙頓了頓,隨即目光轉向姚素然以及她座位後的林栩,一臉嚴肅地開口道:
“如今學堂內既發生舞弊之事,為表懲戒,也為表示對諸生一視同仁,本人自不能輕縱。
姚素然、林栩,你二人方纔擾亂擢考秩序,影響其餘諸生作答,影響惡劣。便罰你二人即刻離殿,於芝瓊堂外罰站三個時辰。”
此言一出,姚素然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慌忙搖頭辯駁道:“先生,此事明明是因為林栩舞弊才耽擱瞭如此之久,學生分明是無辜的!”
林栩卻一言未發,沉默的站起身來,收拾自己的筆毫與還未寫完的答卷。
傅笙微擡眼眸,臉色十分平靜,聲音更為冷靜地補充道,
“兼之你二人因牽涉舞弊一事,在事情未查明之前,此回擢考成績當以作廢處理。”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驚詫。但先前傅笙已經重新定好了交卷的截止時辰,亦是所剩無幾了。諸生雖驚異,卻也無暇再顧及這件事,隻得埋頭苦寫起來。
林栩卻極為緩慢的將手中之物放下,擡起頭望向傅笙。
傅笙未改神色,目光沉沉地回看她一眼,很快便轉開目光看向其餘埋首答題之人。
林栩隻覺得一顆心沉了又沉,竟似要墜入無底深淵一般。明明還有很多話想要說,卻明白傅笙心思已定,便是再爭辯也無用。隻是簡單將額間碎發輕輕拂在耳後,隨即走出了芝瓊堂。
她緩步而出,隻留給殿內眾人一個清淡瘦削的嫋嫋背影。三皇子看著那抹身影逐漸消失在門外,懶懶閒坐的身影雖未變絲毫,眸色卻愈顯濃鬱。
姚素然緊咬著朱唇,素日裡嬌俏張揚的臉旁已然漲的通紅,眼眸中有豆大的淚珠滾滾,順著她的臉頰滑落而下。她還待開口分辯,卻被一臉嚴肅的掌故先生打斷。
經此一事,掌故的耐心早已用儘,隻衝她做了個請的手勢,意味不言而喻。姚素然銀牙碎咬,已是氣得急了,當即便拂袖而去。
晴蕪每日陪著林栩進宮,當博士講學時,便依照規矩和其他學子帶來的貼身丫頭們在側殿候著。今日本為擢考,時間相較以往普通授課要更為久一點,故而她早已做好準備,將帶來的食盒妥帖的安置好,隻等著待會等林栩考試完成後讓她進一些糕點熱茶。
林栩晨起胃口不佳,除了那兩杯茶之外再粒米未進,這會子定是已然餓壞了。她正擔憂著,突然聽見原本安靜的內殿傳來大聲的喧嘩聲。
幾名同樣等待的丫鬟都相視一眼,神色緊張起來。卻聽著殿內聲音愈演愈烈,甚至有男男女女不同的爭辯聲漸起,晴蕪還不知內裡究竟發生何事,卻突然聽得有一女聲語調高昂,分明提到了自家小姐的名字,其後還跟著舞弊等字樣。
舞弊?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啊!
晴蕪心中狂跳,當即便慌了神,匆匆站起身來。奈何內殿大門緊閉,根本看不到裡麵發生何事。爭論聲經久不絕,她一顆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卻隻依稀聽得自家小姐冷淡的應答聲音。
若是小姐憑白受了冤屈……
晴蕪知道林栩平日裡看著有些冷傲,實則並不擅長與人爭辯。若是那些人有意刁難她,小姐又該如何是好?
她隻恨不能進入殿內為林栩分擔分毫。再等不過片刻,便見內殿大門驟然開啟,走出來的那個眉眼間綴滿失落的人,分明正是自家小姐!
晴蕪登時心跳如鼓,向來勤勉乖覺的小姐居然在擢考中被博士趕出了教室。難怪小姐方纔的神情如此失落。
她慌忙便放下手中食盒,便是什麼都顧不得了,當即便衝出偏殿,向小姐離去的背影追去。
已值正午,芝瓊堂殿外的地板早已被曬得滾燙。
林栩站了不過片刻,便生了密密汗珠,自額間掉落下來。她身著一襲淡粉色絲織薄紗,如今亦因為汗水而漸漸濡濕發皺,再無飄逸悠揚之美。
本就昏昏沉沉的頭愈發痛了,才站了不過片刻,隻覺得口渴難忍,身子沉沉。她勉力睜著雙眼,卻實在撐不下去,隻覺得眼前一切都漸漸失了色彩,逐漸模糊起來。
她張了張口,卻是什麼都說不出來。
隻覺得頃刻間天旋地轉,便再也沒了力氣,隻能任周遭一切都慢慢墜入昏昧隱暗之中。
迷濛中,她隻覺自己彷彿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睡夢中,好似回到了自己七歲那年。
春日裡,整個世界都在一片蔥鬱中欣欣向榮。她穿著梁霜予為她親手縫製的交頸式鵝黃色鑲邊錦袍,頭上紮著活潑可愛的三丫髻,脖頸上戴著琉璃珠串與金項圈交相串聯的長命鎖,一蹦一跳的跑到府內的後花園處,嚷嚷著要放風箏。
梁霜予坐於假山溪水旁的六角亭中,手中執一枚黑子,安然落於棋盤之上。她聽見聲響回過頭來,勾起極為柔婉的一笑,向小林栩招招手。
待小人兒跑到她身邊時,便蹲下身來,眼笑眉舒地拿一方柔軟乾淨的帕子,將小林栩嘴角旁的糕點碎屑溫柔地擦拭乾淨。她溫聲道:
“又想放風箏呀,昨日不是才陪你放過麼?”
小林栩目光炯炯地點點頭,奶聲奶氣地說:“栩兒很喜歡風箏。今天還要放風箏,要比昨日飛得還要高!直直飛到那雲上去!”
她模樣嬌憨可愛,惹得一旁侍立的丫鬟婆子皆歡喜地笑出聲來。
梁霜予疼愛地擰一把她雪團一般的臉頰,話音更加柔軟幾分:“好,不過待會娘親要進宮,便等娘親今日從宮裡回來再陪你放風箏好不好?”
小林栩本來掛起的唇角當即便癟了下去。她嘟噥著小嘴,顯然不願意等那樣久。
梁霜予笑道,“那等娘親回來,再給你做一盤你最愛的糖酥櫻桃可好?”
小林栩貪愛甜味,皺巴巴的小臉當即便舒展開來,喜滋滋地點點頭。“那可說好啦,等娘親回來就做給栩兒吃!”
梁霜予望著麵前那雙恍若燦爛星辰的眼眸,笑容一如春日暖陽一般溫軟。
……
又好像,她不過立於船甲之上。入目皆是洧龍江的壯闊江色。
她一襲青色小衫,衣角於風中漫漫飄舞。周身籠在淡淡的雪鬆與冷杉清冷之氣相合的清香中,眼前是泠泠江波隨風蕩漾,身側是笑眼溫存,長身玉立的周惟衎。
“栩兒,我們周家雖富裕,但世代經商,惟通生意之道。嫁給我,可沒有嫁給旁的王公貴族一般光耀榮華。你可想清楚了?”
林栩心中生了捉弄之意,假意失落,癟著嘴悶聲道:
“這樣啊,那我豈不是虧了。”
周惟衎當即便神色緊張起來。他慌忙看著林栩,執起她的雙手,那雙溫潤眼眸直勾勾地看著她,彷彿要看清她究竟有多麼不滿和失落。
“那栩兒可是不願意嫁給我了?”
林栩被他小心翼翼的試探而逗笑,撲哧一聲便笑出聲來,抽出手輕點他的額頭,“你呀!可真是經不住驚嚇。我剛纔不過是玩笑之言罷了。”
周惟衎這才鬆了口氣,笑意滿得快要從眼中溢位來,卻又帶著幾分怔然地深深望著她的臉龐。
林栩假意搡他,嗔道,“怎麼,被本小姐的美色驚豔到了麼?”
周惟衎緩緩湊近,俯身在她眉心落下溫存的一個吻。
林栩被他緊緊環在懷中,隻能感受到他溫熱壯闊的胸膛,及那蓬勃有力的心跳聲。
“栩兒,能遇見你,真是我此生最幸運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