栩栩驚春(重生) 舞弊
舞弊
隨著姚素然的這句指認,殿內又陷入一片死寂。
宗親學堂一向戒律森嚴,平日裡最不守規矩如五皇子,時常因漏寫功課或上課瞌睡而受到責罰,但因皇子身份尊貴,便由伴讀曹緣代其受過。
多年來輕則謄抄芝瓊堂學規,重則罰站半日,他都一一受著,也從未見博士有過半點寬宥心軟。最為嚴重的那一次,五皇子怠學,對學錄先生言語衝撞,傅笙便罰其跪於殿前,執十數鞭責罰。待責罰完畢後,曹緣的後背都滲了血。
如今,卻出了舞弊這樣的大事,牽扯到的還是一貫驕矜、家世顯赫的姚素然以及在學堂中一向勤勉勵學、低調踏實的林栩。
一時間,眾人皆是嘩然。畢竟以傅笙那般嚴謹治學的態度,若舞弊之事屬實,那豈不是絕不止普通的責罰如此簡單?
旁觀的姚素安此時已經急得小臉煞白。
聽姚素然方纔所言,傅笙與學堂掌故皆是麵色一沉。她口口聲聲指責林栩便是舞弊之人,而自己不過是一個不小心發現其關鍵證據的無辜角色。
掌故先生微眯眼眸,目光沉沉掃過林栩的麵龐,而後落到林栩桌案上安然擺放的筆架上。
那裡攏共有五支筆的位置,如今卻赫然有兩支空缺。其中一支顯然便是借給姚素然那一支,而最後一支,如今便在林栩手中。
林栩神色從容地將手中的狼毫放下,唇角向上彎起,恰到好處的弧度中有幾分清寂之色摻雜其中。
“學生確是好心,不忍同窗受難,便借與姚素然一支筆應急。但學生一門心思隻專注於今日擢考,絕無在筆中佈下如此精妙機關的巧思。”
掌故先生看著林栩的筆架及適才放下的筆,肅聲問道:
“既然如此,那你可願意將所有的筆讓我與授學博士驗查一番?”
林栩唇邊淺笑更甚,並未點頭,卻也隻是溫然道:“姚素然所言,句句將我林栩架於烈火之上烘烤。先生仔細查驗一番也好,如此便也可還我清白。”
傅笙便與掌故相視一眼,隨即將筆架上所剩的三支筆一一拿在手中,仔細查驗。而掌故亦從林栩桌案上拿起她方纔一直在用的筆,兩相比對。
不出片刻,二人便查驗完成。
原來林栩手中的不過是一支模樣普通的中白雲兼毫筆,以羊毫與紫毫合製而成。許是用的時間長了,筆杆之處有較為明顯的磨痕,但除此之外,並無其他怪異之處。
而那另外三支筆,則分彆為兩隻狼毫並一支湖筆。其中那支湖筆,便與方纔姚素然手中的那支暗藏機關的筆彆無二致,不僅筆杆、筆毫皆是同樣的質地與用材,連那毫毛成色都極為相近。
唯一不同之處,便是內裡並無玄機罷了。
傅笙又取兩支湖筆仔細比對。單見兩支筆不論是從新舊程度、筆杆硬度,都像是同一批製成。
素來學子進學皆要備齊筆墨紙硯,富家子弟往往成套采買,一次便備足半年所需。那兩支湖筆外表格外相似,極有可能是一套所出。如此看來,那支暗藏機關的筆毫,恐怕果真為林栩所有。
掌故在旁側,的確瞧著這兩支筆如出一轍,但此時事關重大,又不好妄然斷定。便又看了眼姚素然,沉吟片刻,方問道:
“你既然說這筆是林栩借給你,那除你二人之外,方纔可還有其他人證?”
此話一出,角落處便悠悠響起一人之言。
“回先生,學生便看到了。”
姚素安聲音一貫溫軟,甚少有如此篤定之時。
傅笙微皺起眉毛。她二人乃親生姐妹,證言自是不可信的。還未開口,便見姚素然輕笑一聲,隨即嬌聲道:
“姐姐雖親眼所見,但為避你我二人姐妹相護之情,還是不宜旁證的好。畢竟即便你所說確為實情,旁人亦不會信。”
她將頭微微一轉,看向坐在斜前方的宋皎靈,嘴角彎成一抹洋溢的笑:
“方纔我借筆之時,宋皎靈離我二人不遠,亦目睹全程。皎靈,你且對先生講講,究竟是與不是?”
宋皎靈不意姚素然驟然向她發問,當即便眉心一跳。她見眾人目光皆向自己集聚,手心裡片刻便起了細密的汗,慌亂不已,隻得匆忙看向坐在姚素然身後的林栩。
隻見她依舊容顏清麗,乾淨的恍若不沾染半點塵埃,神情亦是一貫的淡色,平靜無瀾。
不知怎麼,宋皎靈便覺得心中刺痛了一下。
她緊抿著唇,猶疑片刻方小聲說道:
“學生確是看到了。那隻湖筆正是林栩親手遞給姚素然的。”
此言一出,其餘學子皆嘩然。
如此,還真是她林栩暗中作弊,卻不小心將那證據交到姚素然手中了?真就如此巧合?
曹緣冷哼一聲,麵露意料之中的神色:“既然如此,那舞弊所為便是坐實了的。學生認為理應依據學堂戒律處置。”
他身為五皇子伴讀,哪怕平日裡自己言行無差錯,依舊在芝瓊堂領最多的責罰,還從來不受博士任何好顏色。憑什麼林栩這丫頭,家世也並不高,就可以成為那漏網之魚?何況他早就看出那林栩,不是什麼老實安分的溫婉女子。
林栩卻依舊麵色平靜。甚至,有些平靜地過了頭。
一眼望去,她的神色如一汪清澈明淨的春日潭水。
但若仔細辨認,卻能窺見原來潺潺之下亦有暗流湧動。不過暫且被那平靜所掩蔽罷了。
她雙眸輕掃過宋皎靈,微微停頓便收回目光,停留在博士手中那兩支筆上。
“那便請問諸位,若真是我林栩私藏字條,佈下如此精巧機關,有心於今日擢考舞弊——
那我又為何要親手將自己準備好的筆交給他人?
如此,豈不是我既不能用此筆作弊,又親手將自己舞弊的證據拱手於他人?”
她聲音清冽,話音間卻絲毫不見懼色。
眾人一聽,稍加思索便亦是點頭讚同。
對啊,想必誰都不會犯下如此簡單愚蠢的錯誤吧……
姚素然冷哼一聲,當即便嗆聲道:
“栩兒妹妹到底嘴皮子厲害。但這話你騙騙三歲小兒也就罷了,休想瞞得過博士的眼睛。大家也都看到了,林栩分明備有兩支幾乎一模一樣的湖筆,從外觀看幾乎看不出任何差彆。當時我向你借筆實屬意外,你便在慌亂之下錯拿了自己動過手腳的那一支。奈何我心細如發,才發現其中端倪。不然,還真要讓你瞞天過海了!”
兩人各執一詞,互不相讓,讓本來安靜的學堂猶如官堂辯獄之狀。
眾人皆好奇旁觀,一會覺得林栩所言極有道理,一會又覺得姚素然言之鑿鑿,十分在理。
掌故亦覺頭痛,他看了一眼傅笙,見其亦是麵色沉穆,一時間隻覺棘手。畢竟舞弊並非小事,依據學堂規矩,隻怕始作俑者會難逃嚴厲懲戒,故而這兩位女學生才會如此激烈辯駁。
林栩則在眾人的注目下緩緩從座位之上站起身,額邊的淩亂碎發因為細密的汗而有些濡濕,雙眼卻分外堅定:
“我自入學以來勤勉治學,從未懈怠,單是憑借平日辛苦所學便可應對擢考。又何須如此麻煩,冒著被當眾揭穿的風險,去準備小抄字條?
況且,今日考學內容十道中有八道皆是貼經,方纔這做了手腳的筆一直在姚素然手中,我卻早已完成自己答捲上的這八道貼經題目,自是沒有機會去借用這小抄舞弊的。
如若方便,還請博士先生掌閱一二,且看我所答如何,又是否需要這字條才能通過今日擢考?”
掌故不比傅笙每日授學,對林栩早已十分熟悉,他看林栩如此自信,不免生了探究之意。便將林栩桌幾上的答卷拿到手邊,不過匆匆一掃,卻當即便明白過來。
隻見那答卷字跡工整,十分賞心悅目。而那八道貼經題目,更是對答如流,無一錯漏。
這個小姑娘果然全都答對了。
掌故心中亦有了決斷。單憑這兩位女學生的言辭,姚素然咄咄逼人,而那林栩卻不卑不亢,言語間鎮定自若,怎麼看,都不像是會行舞弊之事的學生。
姚素然此刻卻絲毫亦不肯相讓,冷聲嗤道:
“作了手腳的筆是你林栩親手交由我,如今人證物證俱在,你為何還在撒謊辯駁!便是當著諸位同窗和先生們的麵,也要如此負隅頑抗麼?”
她目光轉向一言未發的傅笙,言辭懇切道:
“先生,素然身為芝瓊堂學子,牢記先生時常教誨,萬事以誠為貴。而今林栩非但犯下大錯,罔論誠信,還拒不相認,耽誤如此重要的擢考甚久,學堂戒律森嚴,豈容兒戲!素然還請先生行公秉之道,回素然一個清白啊!”
她咬了咬嘴唇,似是又下定決心般,將頭看向不遠處的三皇子,言語中含了哀切:
“況且,宋皎靈與我長姐素安並非唯一人證,方纔林栩將那支筆交由我時,三皇子殿下亦回頭目睹了全程。”
三皇子本來目不斜視地坐在座位上,對方纔所發生的事情一應充耳不聞。如今聽到姚素然此言,眼中漫上不耐煩的倦意,他輕打一個哈欠,慢悠悠地掩了掩口,方懶聲道:
“今日有擢考這般要緊事,我憂心考試還來不及,何談顧及這等微末小事?”
他目光淡淡掃過姚素然那張嬌豔明麗的臉龐,眸光如暗源般深不見底:
“今日倒也奇怪,難得見你如此緊張。想必是自早晨唯一的筆毫折斷後,便心神不寧,瞧誰都像怪人了。”
他語氣平淡,卻有著懶得掩飾的厭棄之色。
從未見他有如此態度的姚素然一時不禁被嚇得愣在原地。她尚且來不及細想三皇子為何會對她如此厲色,便聽得角落中亦有一稚嫩童聲響起:
“奇怪,這紫竹狼毫一向最為堅硬,怎麼會好端端地便折斷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