栩栩驚春(重生) 秋風
秋風
蔣衡到底掌管著禦史台,眼下多事之秋,彈劾的摺子便如雪花一般紛紛而落,一日東風壓倒西風,一日西風重歸上風,忙得卻是他們這些處理奏摺的人。兩人又閒聊片刻,不過喝了口茶的功夫,便得趕回去了。
蔣衡走後,竇言洵又在二樓靜坐了很久。
久到日頭緩緩落下,街上從人來人往的喧囂,直至人煙稀廖起來。他站起身,身子已經因為久坐而變得僵硬。幾名在雅間外等候許久的侍從走了進來小心打量著他的神色。如刀雕刻般的五官一般陷在殘暉之中,眉目儘斂,看不出半點喜怒。
“去把方纔她看過的小吃和玩意兒都買下來。送到廖珚那裡。”
兩名侍從點頭去了。他這纔看向最後留下的那名,餘光瞥向對麵街巷中終於不見的暗影,清雋的麵容一點點籠上無儘的殺意。
“去查,那些人究竟是誰的人手。是蔣衡,還是懋親王。”
侍從很快便領命而去。
已是十月,距離那場他不得不參與其中的大事,隻剩不到兩月的光景。他自認過得是刀尖舔血的生活,如今便是誰也不能輕信。他閉了閉眼睛,小心翼翼地拿起已經被穿到半舊的鬥篷,恍惚中好像便又聞到那股熟悉的味道,一如從前。他緩步走了出去。
趙相失了帝心之事很快便到了人儘皆知的地步,趙夫人喜歡花卉,更是尤愛賞菊,往年一到秋日,沐京的賞菊宴便如流水般絡繹不絕地舉辦起來,一眾文臣的內室們便都爭相邀請趙夫人,更能因為得了她的青眼而沾沾自喜。
到了今歲,卻是難得一場稱得上盛大的賞花宴都沒有舉辦,反倒是長公主和其他幾位素有賢名的誥命夫人辦了幾場書會,隻邀請了沐京一些名聲尚佳的清流人家參宴罷了。如今衛開濟尚處新任期內便辦事不力,剛被罰的恭郡王一家自然未曾受邀。聽聞一向喜好詩書向來在雅集上豔殺群芳的竇貞還因此鬱鬱寡歡了好一陣子。
廖珚和梁征元也因此愈發忙碌起來。趙相自顧不暇,單是應付愈發囂張的懋親王一個便已是頹力儘顯,便更加給了林栩和廖珚這邊大好的可乘之機。
訊息傳來之時,林栩正候在公主府內小坐喝茶。
廖珚才下了值,大步流星地朝著後花園走了過來,順手將身上的鬥篷解下丟到一旁。她身後則是愈發高大勇猛的梁征元,在兵馬司任職久了,連膚色都被曬黑了,一看便是沙場裡摸爬滾打的武將。
顧不上打招呼,廖珚喘了口氣,開口便道:
“肅帝又病重了……趙相一早便在金鑾殿前候著,肅帝宣了幾位重臣,尚書、門下各省要員,便是連趙相的門生張德昌都見了,唯獨沒有見他。”
此事林栩自然也早便聽說了。今日天還未亮時父親便接到密信,匆匆入宮麵聖。
肅帝年歲並不算高,一向身子還算健朗,今秋卻屢屢臥床,此回聽聞更是到了嘔血的程度。隻不過天家威儀,向來不願傳出這等有損皇帝清名的訊息,但向來越是想拚命阻攔,訊息也便愈發傳得更快,不出半日,已是到了世家大族戰戰兢兢,抉擇站隊,甚至人人自危的程度了。
“這場病來得實在蹊蹺,聽許太醫說光是太醫院便被罰了好幾個醫正,卻實在瞧不出所以然來。”
聽林栩此言,廖珚麵色籠上一層暗色,冷笑道:
“你也覺得是那邊……等不及了嗎?”
林栩頷首,給才落座的廖珚和粱四各自斟了杯熱茶。
“……細想朝堂四處,如今心中有所惦唸的,不過區區幾人罷了。我們這邊按兵不動,懋親王又高傲自大,做不出這般暗中行徑,左右都是那位最為可能罷了。”
梁征元自回來後便已知曉了當年粱霜予遇害一事很可能便與皇後有關,他早已封候拜將,如今更是舉足輕重的武將,不少勢力爭搶著拉攏,廖珚和林栩自然沒有什麼好瞞著他。
梁四指尖婆娑著茶盞上好的琉璃釉,卻低沉思忖道:
“隻是聽聞長春宮那位前些日子著了風寒,已經閉門不出,休養數日了。她如此謹慎之人,難道會驟然如此冒險,棋行險招嗎?”
廖珚仰首把杯中熱茶飲儘,這才覺得幾分解渴,她英眉一挑,冷道:
“誰知道她是真的病了,還是心虛想掩人耳目,好裝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來?左不過這事算得上幾分陰差陽錯,眼下我卻懶得深究,隻是樂見方便我們行事罷了。”
言罷,她看向林栩,眼底多了幾分鄭重之意:
“我最瞭解懋親王叔父不過。他戰功赫赫,早年幾乎過得是刀尖飲血的日子,生平最恨人出手下作,所以他如今絕對隻會按兵不動,冷眼旁觀。段錦儒更是唯叔父之命是從。此事應與他們並無關係。隻不過,我聽說這些時日,有位舊人倒是和他頗為投緣呢。”
梁征元聞言,亦回眸看向林栩。
林栩心底一動,淡聲道:
“我與竇言洵……如今已形同陌路,再無聯絡。隻不過他向來為太子做事,想必不過是礙於懋親王的權勢和他虛與委蛇罷了。”
廖珚想起前幾日某人眼巴巴地送到自己這裡來的那幾大箱吃食和玩意兒,分明是想借花獻佛,她又無奈又感慨,一時也是心軟了幾分。
“你肯狠得下心,對方卻未必。隻不過如今陣營分明,我倒是當真擔心你們兩個。”
林栩何嘗不明白廖珚的思量,她還未開口,梁征元便飲儘了杯中的茶,站起身道:
“事不宜遲,此番我們雖未安排任何行動,但未嘗不是一個反攻的絕佳時機,總要多幾分準備纔是。”
梁四指的便是懋親王身邊最親近的手下及外甥。
廖珚頷首,眼底劃過幾分讚許。
“此事便還要麻煩你多盯著段錦儒那邊一些。他雖年輕,卻頗得叔父真傳,叔父按耐不動,卻難免不會暗中派他行動。你手下的人若不夠,儘管向我來要。”
梁征元笑如春風,“公主放心,如今身邊跟著的皆是從前和我們出生入死的弟兄,他們最是可靠不過,又懂得輕重,不過數十號人,於我而言卻足矣。”
廖珚的笑靨亦柔和許多,她和梁征元惺惺相惜,又有曆經生死後的默契,儘管做不成戀人,卻未嘗不是至交好友。她看著陽光下梁征元臉上新添的幾道細微的疤痕,語氣柔軟幾分:
“郢之,多謝。”
梁征元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靜笑不言,卻勝過一切回答。
幾人又聊了幾句,礙於如今各自忙碌,難得短暫碰麵,但隻要心思一致,便連如此危急緊張時刻都覺得心中有了幾分底氣。梁四軍中還有要事,匆匆便離去了。廖珚看著花團錦簇,竹影翻飛,一時麵色卻變得有些猶疑。
“林栩。”
她回過頭來看她。
林栩輕歎口氣,將柔軟的手掌覆在廖珚的手心之上,那裡不知何時已經生了一層層薄薄的汗意。走到這一步,向前便是無上榮耀,向後便是萬丈深淵,萬劫不複,誰人又能半點不生畏懼呢?
隻是她想讓廖珚知道,自始至終,自己的意願便一直如此。助她登頂,助她奪得屬於她的東西。
兩日過去,皇城看似一切平靜,實則已是暗潮洶湧,陡然生變。
肅帝整整兩日臥病不起,未曾上朝,一向手握重權的趙相如今卻頗為稀奇地受了冷遇,反而是太子衛昀代為處理政事。東宮上下戒備森嚴,已是忙成一片,而另一廂,彈劾趙相的摺子則鋪天蓋地堆滿了禦史台,這些年來他蠅營狗茍,弄權謀私,欺壓武將的事儘數被翻了出來,所有彈劾奏疏紛湧而至。
很快甚至還有人言,昔日姚綦江北上進軍,並非存了反心,隻是不滿趙相越權,而他被有心之人利用,從而被扣上謀逆的罪名,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於是,本就對文臣一脈不滿的武將們紛紛上奏,揚言要對姚綦江平反,更是要彈劾趙相,逼他辭官。
而這把火,很快卻又莫名燒到了太子的頭上。
太子早年未入東宮之前,和趙相來往甚密,更是曾拜趙相為師學習政務,如此不少關於趙相結黨營私的罪名亦越演越烈,直至儘數堆到了太子身上。一時間,除了東宮任職的諸位,其餘大臣皆是不敢輕舉妄動,生怕被牽連。
不少老臣便推斷,太子為了自保,定會推趙相出來。果然不出半日,便有監國詔正式下發:趙某多年營私結黨,傷公害政。是以眾臣喧傳,國本搖動。今罷免趙某相職,以閒秩處之,仍遣台臣按覆。
詔令一下,趙相處心積慮多年經營皆化為泡影,自然並不願服,但太子如今自身難保,更不會去理會於他,一時間朝堂大亂,不少從前趙相的門生皆稱病拒不上朝,唯恐此番受到波及,落得個更加淒慘的下場。
這番動蕩持續不過幾日,一些早前便投靠於東宮的臣子們上朝時便紛紛期望太子能擔起重責,但不知為何,連著兩日衛昀上朝時都雙眼下一片鴉青,神情焦鬱,對於一些趙相舊黨的刁難更是囁嚅良久而答不上來,全然不像平日精通政事的模樣。
如此,這些本就心存芥蒂的舊臣便愈發理直氣壯起來。
而那些群龍無首的臣子見到身負眾望的儲君如此,一時更是大失所望,反而事事向位同攝政,更是掌管禁衛軍的懋親王請示起來。
由此,武臣一脈愈發壯大,膽小懦弱的恭郡王世子衛開濟煎熬數日,更是翌日一大早便上書請辭,從此,便由趙強暫代吏部侍郎一職。
而這一年的秋日,很快便將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