栩栩驚春(重生) 久彆
久彆
臨近冬日,宴會則如流水一般多了起來。
趙相倒台後,早年屢受欺壓的荀相一脈自是彈冠相慶,這些人大多皆是年邁的老臣,但是酒宴便連辦數日,還有不少特意從外地趕來都城一同慶賀的舊臣。而另一重,則是丞相之位到底不得長處空虛,肅帝身體幾分好轉之後,思來想去還是定了常年辛勞,口碑清廉的林甫為代丞相。
如此,林家便又驟然煊赫起來。與之姻親的高彥邦為人正直,入了大理寺後屢破奇案,如今更是百姓爭相稱頌的高青天,風頭更是一時壓過了刑部的牛聞遠。
而肅帝身子漸好,宮中的大小宴會也漸漸多了起來。如今林栩和廖珚更是這些宴會的座上賓,哪怕實在是乏了,卻也不好推拒。
而眠雪雖小,很奇特地卻對這些宴會並不排斥,每每被乳母或絨薇抱在懷中,卻從不哭鬨,隻是對每樣吃食都很好奇,卻也隻是抿著小嘴淺嘗幾口便開始呼呼大睡。如此一來,一些交好的命婦或世家皆十分喜歡眠雪,甚至還有中書省的李夫人,以及太常寺張博士之妻張夫人提了想和眠雪定娃娃親的念頭。
林栩對此隻是覺得哭笑不得。眠雪這般冰雪可愛,往後的親事自然是不用愁的,可她也沒想到會這般早便被人惦記著,她自己並未當回事,然而第二日家門前,卻飛來一隻胖乎乎的鴿子,右腿上綁了一個十分不明顯的布條。
隻寥寥寫了兩個墨跡未乾的字——
不可。
如此久違而又熟悉的自己,林栩見了也隻是微笑著搖了搖頭。
眠雪是她的心頭寶,她自然不會如此輕易便做出這等關乎一生幸福的選擇,隻不過他這般暗中關心著自己和眠雪,卻也未嘗不讓她心中泛起陣陣漣漪。
畢竟自那日梁四和他起了衝突之後,她搬到廖珚身邊後,二人明麵上便再也沒有交集了。
她時常懷疑他甚至在有意躲著自己。
因為有時她分明能感覺到自己無論去哪裡,身邊都有幾道影子一般暗暗相隨著,她暗自試探過,這些人隻在她身處喧鬨之地,或是即將有危險之時出現,分明沒有惡意。而宴鴉功底高深,向來來無影去無蹤,是絕不會被人輕易發覺的,想來這些人或許便是他放心不下,暗中保護她和眠雪的人手。
至於如今的竇言洵,自拜正議大夫以來,更是身處高位,甚至幾乎到了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能左右朝中風向的地步。如此權勢在手,他的神色卻愈發冷峻,唇角時常掛著似笑非笑的弧度,叫人揣摩不透,又恨又怕。而那周身寫滿的倦怠和冷清,反而讓他成了朝堂中新近最惹人注目的角色。
多少人恨他,唾棄他,卻也忌憚他,諂媚他,屈服於他。
她有時亦曾遠遠地隔著人群看著他的身影。看著那些周遭興奮不已小心議論的貴女們,看著蜂擁而至,滿臉獻媚的小官兒,甚至,看到他逆著風雨一步步沿著清石階向上而行。
狂風呼嘯,雷聲隱隱,他身著那件熟悉的,她親手做給他的鬥篷,孤身逆流而上。雨水將他的衣衫儘數打濕,鬥篷迎風狂舞,她看不到他的神情,卻也能從那一抹背影中感受到他的孤寂。
那是沐京遠郊的光佛寺前。
山門燈火微黃,他的身影越來越小,直至逐漸融進寺廟的寂靜。
她不知在山底站了多久,隻知道久到渾身痠痛,傘邊的雨幕逐漸減弱,直至從水柱變為小雨霡沐,風也漸漸消了。身邊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
是宴鴉。
雨水順著他發絲與衣襟滴落,他被黑布遮蔽的半張臉神色冷肅:“夫人,天寒霧重,我送您回去。”
也是在那時,林栩終於問起心中盤旋已久的一個問題。
“你和他,究竟是如何相識的?”
修長的黑影在風中一滯。宴鴉冷峻的眉眼在雨水中渡上一層看破世間的恍然和歎息,他看著林栩,一字一句道:
“夫人,宴鴉本是這世間一抹無人在意的幽魂。昔年困厄瀕死,唯獨少主憐憫伸手,救我於泥塗。自那一刻起,宴鴉便隻聽命於他。”
“……宴鴉隻知道,這些年來,少主孤獨不易,凡俗功名,皆視若過眼雲煙。宴鴉還知道,唯獨您的安危,纔是他心底最深最重的秘密。”
雨聲撲簌而下,林栩轉過身緩緩走著,耳邊隻剩下宴鴉最後的那一句話。
“請您,無論如何,請一定要相信他。”
到了冬日,宮中為了慶賀龍體康健,轉危為安,特意大設三日宴席,便請朝中要臣命婦。偏著眠雪高燒不退,林栩便在家整整照顧了兩日,到了第三日,實在是推脫不過長公主和坤柔連番來請,隻得入宮前去赴宴。
大禮設於太極殿。卯時起便鐘鼓齊鳴,聲震宮闕。處處富麗華美,殿內絳紗屏風層疊,幾近點了萬盞燈火,殿角鎏金獸首在火光下熠熠閃著耀眼奪目的光。
林栩在一眾命婦間落了座,尚未來得及和李夫人等人寒暄,便被身旁一道許久未曾聽到的溫婉聲音叫住。
“二嫂。”
是許久未見的竇貞立於席側。
太久沒見,竇貞如今竟幾乎瘦得隻餘一副竹骨一般,連寬大的錦衣都撐不住。肩頸更是卻單薄得,好似被風一吹便會折斷一般。林栩怔了幾分,卻見到眼前的竇貞自然還如從前一般清麗脫俗,但那副冰雪無暇般的妝容之下,眼底壓不出的憔悴之色卻幾乎要呼之慾出。
不待林栩回答,竇貞便微微俯身,唇邊帶著禮數周全的笑,她眉心一蹙,輕咳幾聲後,溫婉道:“許久不見嫂嫂。不知近來可好?”
林栩心痛地看著竇貞,知道她雙親驟喪後痛不欲生,卻沒想到竟到了這般田地。她一時卻不知該說什麼好,隻得握緊了竇貞的手,身邊卻又響起一道女孩子清脆的聲音:
“正是,許久未見昭恩夫人,今兒總算見著啦。”
賀妙儀嬌美依舊,她向林栩欠了個禮,一邊對她朝著竇貞努嘴兒道,“貞兒茶飯不思,如何能不消瘦,今兒還是我好不容易纔把她勸出來的呢!您今日可得好好兒教教她,人呐,隻有認真吃飯纔是要緊事!”
賀妙儀說完,便忍不住夾了桌上才端上來不久的鹿脯,雙眼晶晶亮,吃得更是津津有味。
林栩看到賀妙儀如故純潔可愛的麵容,一時心情也鬆泛許多,看來儘管賀其絳未如願成為新任兵部侍郎,卻並未因此影響心情,鬱鬱寡歡。
竇貞卻被賀妙儀方纔這一番話說得麵上泛起一絲尷尬的紅,卻仍保持著溫婉的笑容,隻低聲道:“近來胃口不濟罷了,不是故意怠慢。”
林栩心頭不禁一酸,從前和竇貞相處時的親昵曆曆在目,她雖恨白氏,但竇貞到底無辜,自己如今又如何能麵對這般憔悴的她?林栩悶悶喝了兩杯清釀,一旁已是絲竹悠揚,觥籌交錯。
許是心頭沉鬱的緣故,林栩不知不覺便多飲了幾杯,待回過神來,已是有些頭暈了。她便尋了藉口離席,一路沿著殿外長廊緩步而行。寒風卷著燈火,夜色清冷,竹苓心疼地為林栩裹緊了披風,冷風拂麵,卻也正好散去些酒意。
清靜不過半晌,身後卻響起一道幾近破碎的哭腔。
“嫂嫂。”
竟是竇貞連披風都沒穿,便衣衫單薄地追了出來。她神色更是有些倉促,追至廊下時微微喘息。
“嫂嫂,方纔還未來得及和你詳談,畢竟你我,如今已是難得相見……”
說完竇貞便勉強地勾起唇角,眼底卻已經有淚花泛了起來。
“貞兒,莫要如此說。你我不還是好好的嘛。”
竇貞卻毫不理會林栩的寬慰,她眼角一垂,便有晶瑩的淚湧了出來,低聲抽噎道,“嫂嫂可知,嫁到王府後,我一直都不快樂?”
“宋希妍的性子,最會撒嬌撒癡,我與她爭鬥久了,總是處在下風,久而久之,我也實在疲倦。而你可知,自從竇家一朝失勢後,王妃她更是處處苛責於我,常以舊事相譏。一旦我稍有事情做的不合她意,加上宋希妍的暗中挑撥,婆母便動輒罰我抄經、禁足。世子他昏庸無能,更是從未袒護於我……嫂嫂……”
廊外到底夜風冷冽,不多時便將竇貞的臉龐凍得發紅,燈火微搖間,林栩看著昔日嬌貴端麗,名動沐京的才女,如今卻哭得幾乎縮作一團,如斯狼狽,她心底更是酸楚難言。
“來,莫要哭了。今日本是慶賀之日,若是被有心人看去,可該如何是好?”
她將身上的兔毛披風卸下來,披到竇貞身上,寬慰地擁住了她。
“月有陰晴圓缺,世事哪能件件如願。貞兒,你如此聰慧,自然明白這般道理,你心底的難過,我亦懂得的。”
竇貞瑟縮在她的懷中,一答接一答地啜泣著。良久,竇貞方纔止了哭泣,聲音裡卻泛起幾分猶疑,“多謝嫂嫂,貞兒心底好受多了。不過……還有一事,貞兒不知該不該講。”
見林栩沒說話,竇貞揚起臉,靜靜地看著林栩。
“貞兒好像發現……二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