栩栩驚春(重生) 盟約
盟約
微風自遠處而來,在假山巨石的重重遮掩下,隻餘極為微弱的清新之氣。
瀾月立於石階之上,極淡的暗香伴著裙裾飄動隨風而舞,此刻已平複下來,麵色如常般靜美,莞爾道:
“我入府最初不過是普通的灑掃丫頭,被分在了齊姨娘院內,後有幸得老爺垂憐,纔有了今日的這份優待。過去種種,瀾月自是不敢忘懷的。”
“芙兒雖年幼,從前卻與你同在漪蘭苑侍奉,你二人親如姐妹之情恐怕便是在那時結交的。人們如今隻知道府內的貴妾瀾月性子溫柔嫻靜,卻早已忘記從前那個在齊氏手下受儘欺淩的丫鬟蘭兒。”
林栩額前有細碎發絲被風輕拂,柔風輕掃下,倒顯得她眼神中少了一絲淩厲。
瀾月似聽到好笑的事情,以手中帕子掩唇,婉聲而笑:
“小姐怕不是覺得,就憑從前那些當丫鬟的所受的那些屈辱便足以讓我背棄舊主吧?身而為奴為婢,哪個不是受儘了主子的折辱欺淩的,又何曾被當作人看過?我瀾月出生低微,從前多少次受人白眼不都挺過來了,若是因為這一點點委屈便心生怨恨,那我豈不是很早便該對所有輕賤我的人痛下殺心?”
林栩不動聲色,眼底卻漸漸有幾分思慮緩緩浮上來,慢聲開口。
“這亦是我不得其解的地方。按理說,你心思縝密,若是甘願冒著如此風險而精心設局的話,那麼收益,自然是要比這風險多出很多,才能讓你甘願以身試險的。你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她上前一步,頭向上揚起,光線灑在她的臉上,明明不過十四歲的年紀,白皙嬌嫩的麵板上迎著光線還可以看見嬰兒般的絨毛。
但那雙眼睛卻是如此決絕,冷靜地恍若有著看破生死的禪悟與寂然。
瀾月看著那雙毫不退縮的雙眼,隻覺得心中像有什麼東西被震懾住,她憎惡這樣的感覺,索性將雙眼微閉,橫了心開口:
“自古人性便是趨利避害,唯利是圖而已。我亦不過是個俗人罷了。”
對麵的人聞言毫無波瀾,麵色反而愈發寂靜了。隻聽得林栩輕輕搖頭,神色淡淡地輕啟朱唇:
“不對。”
她頓了頓,像是強力忍住咳嗽般換了口氣,方又說道:
“以你的聰慧,自然知道身份品行如齊氏,是斷不能做到主母之位的,而你從前更是她的侍婢,更不會去貪圖那個無法企及的正妻之位。而榮華富貴麼?自打從通房晉為貴妾後,你一路高升,比起從前早已手握可望而不可得的殊榮,父親一向大方,曆來各房賞賜都不會相差甚遠,而你卻吃穿用度皆是節儉樸素,並不曾有過多的慾念。
——你一不圖名分,二不求富貴。那你用儘這般玲瓏心思,究竟是為何?”
瀾月緊抿雙唇,許久未曾開口。隻是靜靜的看著她。
遠處的假山下,平靜的湖水亦無波瀾,亭亭蓮色嬌立其上,美則美矣,卻十分脆弱。隻需一場淋漓酣暢的驟雨,那湖光蓮色便會儘數消散殆儘,隻現衰頹之色。
而她的神情,倒像是等那場風暴很久了。
“從前芙兒,並不是這般臟兮兮的。”
那聲音極淡,平靜地像在說一件再普通不過的往事,說者安寂似水。
瀾月卻終於再也忍不下去,全身都顫抖起來,呼吸急促夾雜著細微哭腔:
“你方纔說,芙兒死了你不過是在詐我對不對?”
林栩慢聲道:
“芙兒雖不過十歲年紀,卻可初見美色漸成。能將你避至不得不出手的地步,是為了救她麼?”
瀾月眼眶中已有漸漸聚集的淚珠,順著臉頰悄然滑落,打濕她小巧精緻的下巴,她雙眼滿是慌亂,林栩的冷靜讓她心裡止不住的害怕,她搖頭哀求道:
“小姐,算我求你,你將實話講與我聽,芙兒沒有死對不對?”
林栩眼中閃過一絲稍縱即逝的惋惜,半晌才輕聲說道:
“她一路拎著包袱狂奔不止,許是心虛加上慌張,沒等我的人追上便失足落入江水,已經溺斃了。”
瀾月聞言,好似驟然儘失所有力氣,雙目失神地向後靠著那巨石,尖銳鋒利的石峰隔著她薄紗衣物生生刺痛她的背,卻好像覺察不到分毫,隻是止不住的喃喃道:
“怎麼會怎麼會我明明囑咐她一路向西,待到了天黑尋家客棧好生避著的”
一直過了許久,她在林栩的雙眼中尋不出一絲遲疑與遮掩。終於意識到一切都再無轉圜之地,她隻覺得自己的心沒有知覺,一切都了無意義。終於緩緩開口:
“我與芙兒親如姐妹,她性子天真純善,而我被賣進府內的時候早已舉目無親,是芙兒至純至善,才又給我了一些慰藉,我早已將她當親妹妹看待我從來對位分榮寵不曾奢求。是齊氏!她失寵後,逼著我接近老爺,我雖不得已卻毫無辦法,卻還在想隻等有了些寵愛後便將芙兒調到我身邊,這樣她也就不會再受欺負。
誰曾想,齊氏早已抓住我的短處,她看出我疼惜芙兒,日日將芙兒放在身邊欺淩。若是我不聽她的話,她便欺負芙兒十倍百倍不止芙兒才那樣小,如何能受得了這些?我以為,憑借我在老爺身邊的柔順模樣,遲早能為芙兒贖身,沒想到,齊氏見芙兒出落的愈發好看,竟然生出了將芙兒他日也送給老爺繼續固寵的心思,她才十歲啊!
我自己的人生沒得選,任人操控便罷了,她又怎能如此狠毒,連一個孩子都不放過!”
林栩在她悲慼的哭聲中緩緩閉上眼睛,待再睜開雙目時,內裡已然寂靜無瀾。
她向站在高處,哀泣不止的瀾月伸出手去,神情篤定,無一絲猶疑。
“九個月之後,我許你一份大禮。而作為回報,你可要助我一臂之力?”
一晃半旬過去,天氣也更加炎熱了。
林栩歪在床榻上,晨起用過藥膳後便在後院踱步消了消食,又練了兩張字帖,喂過鸚鵡後便開始有些睏倦,便隨手繡起花樣來消磨時間。
芝瓊堂的擢考成績已經張榜公佈,榜首為宋皎靈,自然是該將坤柔郡主伴讀之位收入囊中的。但奇的便是,如今已然過去半月有餘,卻未曾見任何訊息傳出,倒像是還暗藏彆的端倪。
自那日在學堂罰站昏倒後,林甫心疼她的身子,便同舊相識國子祭酒孫耀仁打了個招呼,隻說女兒在家養病,待身子將養好再去。
而當日擢考時,傅笙亦曾說,此事待查清後自會公佈,但眼見半月過去,卻未曾有動靜。平靜的恍如無事發生。不過堪堪遮掩那清波之下的死寂罷了。
她靠著繡花錦枕,湊著窗外漏進來的日光,懶洋洋的穿針引線。她女紅一向上不得台麵,與尋常世家女子相差甚遠,不過是打發時間罷了。
如今日子久了,倒也漸漸像模像樣起來。針腳綿密,全然不見歪斜,遠看上去,那朵重瓣牡丹也栩栩如生起來。
秦嬤嬤在一旁瞧著,笑著稱讚:“如今小姐的性子倒是愈來愈嫻靜了,肯穩下來耐著性子做繡活,比從前來當真是精進不少。”
竹苓端來新泡的霍山黃芽,掀開茶蓋便有清香撲鼻縈繞而來。
茶湯清亮,一口便滋味鮮醇,回甘甚久。配著酸酸甜甜的青梅果脯,更覺回味無窮。
見林栩麵上頗為受用,竹苓也笑道:
“從前小姐極愛甜食,喝藥時總愛立刻吃兩片甜點消解苦味,如今卻也漸漸愛吃些酸食了。這青梅滋味甚酸,您倒也喜歡的緊。”
她自生病修養以來,除去出門釣魚學箭以外,多半時間都在房內靜養,高氏釀好的青梅一半泡酒,一半做成了果脯,儘數送給她解悶。
一應用的是新下的青梅,入口青澀,製成果脯後倒也軟糯開胃,她每日少進些,不知不覺連胃口都比從前好了許多。
林栩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從前身子還贏弱時,下巴總是尖的嚇人,如今每日好生將養,臉龐也稍顯圓潤起來。她慌忙將手中青梅放下,麵上浮上一絲憂色。
秦嬤嬤笑道,“小姐年紀尚輕,偶爾貪食也是正常的,何須對自己這般苛刻。”
她搖搖頭,看著手中的花樣而心思重重。自那日在洧龍江邊落水後,她再也沒有在洧龍江及那附近見過竇言洵。此人好像忽然間便人間蒸發了一般。
從前極愛垂釣之人,自那日相言數語後便了無蹤跡,無論怎麼看,都像是在躲著她。
她亦悄悄去打探過所有曾和竇言洵有過關係的女子,無論是月歡巷的外室,還是碧華樓的姑娘,都是個頂個的姿容勝雪,柔媚纖細。
更不用說那位曾紅極一時,與他最為親近的孫碧瀅了。
沐京傳言間,那孫姑娘柳腰盈盈一握,身姿酥軟,一舞千金曲便將各位看客勾了魂去,也自此踏上被竇言洵豪擲千金隻為買笑的名/妓之路。
但後來不知為何,那位孫姑娘卻忽然間消聲匿影了。驟然消逝,十分蹊蹺。
而自她之後的所有頭牌姑娘如何香潤玉溫,卻都不能取代曾經孫碧瀅妍姿驕色、豔殺四方的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