栩栩驚春(重生) 瀕死(修)
瀕死(修)
手掌間的那道傷口,起初不過有鮮紅的血緩緩滲出,須臾之後,那血已呈黑青色,順著傷口蜿蜒而出,像黑色的蛇,甚是可怖。
儼然已是毒性加深的跡象。
她不禁咳嗽幾聲,再擡眼看向身邊之人。
方纔不過一個起身,竇言洵卻幾乎耗儘全身力氣一般,渾身顫抖。那張臉本就因為失血過多而格外蒼白,如今卻連那泛白的雙唇,都已漸漸泛著烏紫色了。
竇言洵低頭看向自己受傷的手臂,神色驟然染上幾分驚色,旋即勾唇冷笑,恍然罵道:
“這刀上居然有毒!”
“竇言洵”
他擡頭望去。卻見先前跪坐在絨毯之上的女子麵色亦慘白的嚇人,眉心一跳,怔然道:
“方纔你替我包紮傷口,想必碰到了我的血莫非你也?”
話音未落,林栩的瘦削身子便應聲歪倒在地。
竇言洵胸口莫名傳來一陣悶痛,他晃了晃神,倉促間便踉蹌著向她奔來,格外緊張地檢視她的傷勢。
烏頭本就有劇毒,兼之此毒是她親手熬製,特意取了大量莖葉,本想著此行一能探得竇懷生底細,二在危機時刻可以保護父親,甚至一箭就此結果了竇懷生。
卻沒想到陰差陽錯間,她竟然中了自己下的毒。
竇言洵的麵色則愈發難看起來。
林栩任由他低著頭,仔細察看自己的鼻息和手心。
縱然自己已經開始視線模糊,但她看得分明,竇言洵的神色,明明藏著幾分在意
他是在意她的啊。
想必他此刻定是以為,自己中毒不過是因為為他包紮傷口時不慎沾染到他的血,才轉移至自己身上的。
那雙平素隻需輕輕勾唇便可攝取滿城少女心魄的眼睛裡,像有什麼東西在肆意彌漫。
是他在懊惱和悔恨麼?
林栩看著竇言洵的眉眼,忽然便心生一計——
此招雖凶險萬分,對她而言,卻是千載難逢,絕無僅有的良機。錯過這一回,下次再哄騙他想必便沒有這麼容易了
不過片刻,她便下定決心。
她努力將微閉的雙眼緩緩睜開,用儘全力,虛弱開口:
“竇言洵,你可害慘我了”
明明說著埋怨的話語,眼中卻全然沒有半點責怪。甚至那張雪白的臉龐上,竟滲出一抹滿足而淒婉的笑意。
言畢,她還掙紮著用所剩無幾的力氣,緩緩向上伸出手來。
那纖長指尖沾染著猩紅血跡,輕輕地觸向他的鼻翼,稍作停留,又緩緩下移,停留在他的唇畔。
她在小心翼翼地,撫摸著他的嘴唇。
感受到唇間傳來冰涼而柔軟的觸感,他心中一陣怔鬆,卻看著身下的女子緩聲開口:
“反正我也要死了,你可以抱抱我麼?”
那樣低沉微弱的氣息,卻滿是對他的哀聲祈求。
她,在求他。
竇言洵眉心一緊,臉色變了又變,終於還是伸出手,將她慢慢攬在懷中。一貫冷淡的眼眸中有種不知名的情緒,在洶湧翻滾不休。
林栩看不明白那樣的情愫,也任由自己看不明白。隻是閉上眼睛感受著身子被儘數攬在他懷抱中的溫存,眼角眉梢上悄然爬上幾縷笑意。
那是種小小心機終於得逞後的竊喜。
竇言洵看在眼裡,終於忍不住輕聲道:
“真是傻。”
世間怎麼會有如此傻的人?
從來見慣了爾虞我詐,看遍了趨炎附勢的嘴臉,卻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世間比他還要傻的人。
此生已然爛透了,他早明白哪怕自己哪日死了也無人在意。一切都不過如那風中蒲草一般,任由赤焰燒灼,洪水淹沒,百般摧折,他從來都無心去尋生還之路。
——他早就放棄了。
無處可去,無人相知,無路可逃
不過是一條賤命罷了。
正因為無人在意,才抱著九死一生的決心於今日有所行動,怎麼好端端的行事不成,還要再平白搭上一條無辜的性命?
甚至這人死到臨頭還在偷笑,隻因為自己終於給了那麼一點好顏色,抱了抱她?
值得麼
我竇言洵,值得你至自己性命於不顧麼?
懷中之人那原本吹彈可破的肌膚卻漸漸沒了血色。
如若她先前沒有為自己包紮,眼下或許根本不會中毒,也根本不會死
如她所言,自己確實害慘了她。
他心思一沉,慌亂間不敢再做他想,匆忙便膝行至雅間內的紅木桌幾旁,其上還安然放置著一壺熱茶和幾個空杯盞。
他顧不得心頭鈍痛,便顫抖著將那壺中的熱茶倒入杯盞之中,複又慌忙奔回那歪倒在絨毯之上的女子身邊。
“喝下去!”
林栩被他攙扶起來,那杯茶水隨著他執杯的手不住顫抖亦隨之潑灑了大半。
竇言洵從自己敞開的中衣內裡伸手探了進去,許久才顫顫巍巍地摸出一個拇指大小的白玉瓶。
他咬著牙將那木瓶塞拔去,再伸開手心,可抖動半晌隻有一粒紅色藥丸掉落出來。
他低聲咒罵一句,再度抖動幾次,可無論他如何拚命晃動,那白玉瓶都再無任何東西掉出來。
那是他平日裡隨身攜帶已備萬一的解藥。
如今卻隻剩一顆了。
竇言洵眸色暗淡幾分,不過思慮片刻,便將那枚藥丸塞到她的唇邊。
“這是由雪蓮和羌活製成的藥丸,能解百毒,可以起死回生,吞下去!”
情急時刻他一直在用命令的口吻對她說話,好像生怕她會拒絕。
林栩微弱開口,聲音已虛無到如天際浮雲般飄渺易散。
“這唯一的解藥給了我,你怎麼辦?”
竇言洵看著懷中已然奄奄一息的嬌弱女子,明明已經快要失去呼吸了,卻還在擔心他的安危。
他雙眼已經沉的有些睜不開了,此刻卻也顧不得許多,隻想將她的嘴唇扒開,將那粒唯一的解藥塞進去。
誰知懷中之人卻用儘僅存的所有力氣,將雙唇緊抿,任憑他如何使力都無法掰開。
林栩再度咳嗽幾聲,便有烏紫色的血順著嘴角湧出來。那雙每每看向他都格外靈動的雙眼如今已經儘失神采,格外渙散的望著他,輕聲道:
“若公子為救我而死林栩怕是連做鬼都不得安寧”
竇言洵看著那張滿是決然的麵孔,不知為何,他的心明明因為中毒,已經痛到幾乎無法呼吸,卻還是能感受到胸膛深處有極深的震動,正順著五臟六腑緩慢傳來,直至蔓延到每一根手指的指尖。
他的手指不住的輕顫,他控製不住。
林栩反而緩緩勾起唇角,將那粒紅色藥丸推到他的唇邊。
“可若為救公子而死,栩兒此生便無憾了”
那張嬌小臉龐如今已經血色儘失。上一回見她好像還是在暗巷中,自己緊緊箍住那雪白脖頸許久而逼迫她,威脅她。
即便這樣,她都全然沒有怪他,反而那雙眼睛燦若星辰地看著他,麵頰緋紅地說:“總要有個名分的好。”
他不記得自己當時是以怎樣的心情離開的,隻記得那時他聞言亦如今日這般心思顫動,久久無法回至平靜。
彷彿已經過了許久,又彷彿那一切不過發生在昨日。原本他二人毫無交集,如今卻要眼睜睜地看著她死在自己身邊。
不行,她還不能死。
——他纔不準她平白就這麼死了。
竇言洵瞬時回過神來,隨著半露的胸膛猛烈起伏,他亦忍不住咳嗽數聲,黑色的血不斷從嘴巴裡湧了出來,他匆匆以衣袖將唇邊血絲抹掉,雙眸中狠戾畢現,搖晃著即將失去意識的林栩:
“什麼死不死的,真是晦氣!我決不允許你我二人今日命絕於此!”
言畢,他便伸手拔下林栩插在頭上的一支紅玉芙蓉鳳尾金簪,不過以那尖銳的簪尾輕輕一劃,他手中那粒藥丸便被攔腰砍成兩截。
竇言洵以掌力逼迫她張開嘴巴,將半粒藥丸塞了進去,再以一旁的茶水灌入她的口中,親眼見她嚥了下去,這才將那剩餘的半粒藥丸扔進自己的口中。
忙完這一切,他亦沒有了力氣。
終於緩緩閉上雙眼,躺倒在她的身側,任由五臟六腑感受毒性一點點蔓延。
他喘著粗氣,緩緩開口,無比虛弱的話音在廂房內回蕩:
“反正天命如此,若今日那些護衛親兵刀上抹的毒性過強,便是這雪蓮都救不了你我,我們皆會喪命;倘若那些人所用不過區區常見之毒,那”
林栩側頭向身邊人看去。
兩人所躺之地早已被鮮血浸濕,原本便鮮紅的地毯顏色愈發豔,明明身處如此血腥之地,如此命懸一線,那人的唇角竟然還在微微上揚。
感受到她的注視,竇言洵緩緩開口,繼續未說完的話語。
“——那麼你會嫁給我。等進了竇府,你再好好答謝我,今日救命之恩也不遲。”
待眼眶之內所有情景回歸混沌之際,她用儘一切力氣,將目光轉移到一旁的地毯上那支金簪。
蜷曲繁複的鳳尾之中,藏有一小包她提前備好的解藥。
那是在她熬製烏頭劇毒之際,梔芫放心不下,硬要她將專門用來解烏頭之毒的甘草與半夏磨成粉而製成的解藥。隻需輕輕敷於傷口之上,便可紓解劇毒,以備不時之需。
她沒料到自己今日會中毒。也沒料到會在這裡遇見竇言洵。
不過眼下,卻也派不上用場了。
在意識渙散之前,她輕輕握緊了躺在身側的竇言洵的手。
待她再睜開雙眼之時,身邊卻已然變了一副場景。
四周燈火通明,伴有嫋嫋清香隨著燭火搖曳而令人心神俱醉。無數朱紅色的幔帳層疊,在她頭頂上方高懸,隨著微風而柔柔的飄墜下來,顯得愈發如墜雲霧一般。
那股香氣亦非尋常,不過甫一入鼻,便好似煩惱儘失,周身再無任何憂慮。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隻覺得雙眼已然沉得很,渾身依舊毫無力氣,用儘全力卻隻得輕動雙唇。還未來得及說話,便聽得不遠處有細微的響動聲傳來。
那是一連串細碎的腳步聲,像是身形輕盈的女子。
果然,不過須臾,便見眼簾中驟然闖入一個模樣十分嬌豔的赤色衣衫的女子。
隻見她膚色雪白,烏黑秀亮的發絲高高盤起,束成靈動的芭蕉髻,雙耳佩戴著一對成色上佳的白玉鏤空雕鳳墜配,隨著身姿移動而晃動不已。
美得像是一捧幽然綻放的赤色海棠,頗有種令人過目不忘的妍麗。
見她醒了,女子“噗嗤”一聲掩嘴淺笑道:
“倒是終於醒了,不然我還以為我這寶藥失效了呢。”
不過一張口,便讓林栩頭痛欲裂。
因為這聲音,她竟然熟悉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