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覆舊庭筠 暗夜行
暗夜行
計劃既定，各方散去，緊鑼密鼓地開始進行最後的準備。封家軍磨刀霍霍，檢查攻城器械；西洲騎兵厲兵秣馬，熟悉周邊地形；石家義軍則開始劃分割槽域，準備清掃外圍，阻斷援軍。
空氣中彌漫著大戰前特有的凝重與壓抑。
封庭筠處理完軍務，已是深夜。他心中記掛著莫斯星，尤其是那潛入宮城的危險任務，讓他坐立難安。他走出大帳，不由自主地向著西洲大營的方向望去。
卻見月光下，一道熟悉的青衫身影，正靜靜地立在兩營交界處的一座小土丘上，遙望著遠方燈火零星、如同巨獸般匍匐的京城輪廓。正是莫斯星。
封庭筠心中一緊，快步走了過去。
聽到腳步聲，莫斯星並未回頭，隻是輕輕道：“你來了。”
封庭筠走到他身邊，與他並肩而立，順著他的目光望向那座熟悉的城池。那裡有他的家，有他成長的記憶，也有他即將親手顛覆的王朝。
“三日後，一切便將塵埃落定。”封庭筠低聲道，語氣複雜。
“嗯。”莫斯星應了一聲，聲音飄忽。
一陣夜風吹過，帶著深秋的寒意。莫斯星下意識地攏了攏鬥篷，輕輕咳嗽了兩聲。
封庭筠立刻解下自己的披風，欲為他披上。
“不必。”莫斯星擡手阻止，動作間，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瘦削得驚人的手腕。
封庭筠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他強行將披風裹在莫斯星身上，觸手之處，儘是硌人的骨頭與冰涼的體溫。“穿著！”他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強硬，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
莫斯星沉默了一下，終究沒有再拒絕，任由那帶著封庭筠體溫與氣息的披風將自己包裹。
兩人再次陷入沉默，隻有風聲在耳邊嗚咽。
良久，封庭筠才艱難地開口：“斯星……明日潛入宮中，定要以自身安危為重。若事不可為，立刻撤回，萬不可逞強。”他深知莫斯星對複仇的執念，生怕他為了手刃皇帝而不顧一切。
莫斯星轉過頭，月光下，他的臉蒼白得近乎透明，唯有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彷彿承載了太多的星光與寒意。“庭筠，”他喚了他的名字，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我答應過你，不會輕易涉險。”
他頓了頓，目光重新投向京城，語氣帶著一種近乎虛無的平靜：“我隻是想去親眼看一看，那金鑾殿上的龍椅，是否真的那麼高高在上，值得用無數忠骨與鮮血來堆砌。想去親口問一問趙胤，午夜夢回，可曾見過我莫家上下百餘口的冤魂。”
他的話語中沒有激烈的恨意，隻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與蒼涼，卻比任何咆哮都更讓封庭筠心痛。
“斯星……”封庭筠伸出手，想要握住他冰涼的手，給他一些溫暖和力量。
然而，莫斯星卻微微側身，避開了他的觸碰。他擡起眼，看著封庭筠，眼神複雜難明，有決絕，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眷戀，更有一種彷彿看透命運的淡然。
“庭筠，”他再次開口，聲音輕得彷彿隨時會散在風裡，“若……若我此行有何不測，這後續之事，便托付與你了。你定要做一個好皇帝，開創一個真正的太平盛世。”
“胡說！”封庭筠猛地打斷他，心臟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幾乎無法呼吸，“你不會有事！我絕不會讓你有事！待京城攻破，大局已定，我定尋遍天下名醫，治好你的傷！我們要一起……一起看著這天下，海晏河清！”
他的語氣急切而堅定，帶著不容置疑的承諾，更像是在說服自己。
莫斯星看著封庭筠因激動而微微發紅的眼眶，看著他眼中那毫不掩飾的深情與恐懼。他唇角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隻是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
他緩緩擡起手，這一次，主動握住了封庭筠因緊張而攥緊的拳頭。指尖冰涼，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
“好。”他輕輕應道，聲音飄忽如煙，“我答應你，會儘力活著回來。”
說完，他鬆開手，最後深深看了封庭筠一眼，彷彿要將他的模樣刻入靈魂深處，隨即轉身，裹緊那件帶著對方體溫的披風，一步步走下了土丘，身影漸漸融入西洲大營的黑暗之中，消失不見。
封庭筠獨自留在丘上，望著他消失的方向，拳頭緊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幾道血痕。夜風吹拂著他空蕩的臂膀，帶來刺骨的寒意。
一種強烈的不安，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他的心頭，越收越緊。
三日時間，轉瞬即逝。
在這三天裡，青龍坡聯軍大營如同一個高速運轉的戰爭機器，進行著最後的磨合與準備。斥候如同流水般進出，將京城內外的最新動向不斷傳回。
京城之內，則是一片末日般的景象。城門緊閉，守軍日夜巡邏，氣氛緊張到了極點。太子趙弘稷坐鎮東宮，試圖調兵遣將，卻發現可用之兵捉襟見肘，各地“勤王”的奏報要麼含糊其辭，要麼杳無音信。朝臣們或惶恐不安，或暗中謀劃退路，真正願意死戰者寥寥無幾。皇宮大內，更是被一種絕望的死寂所籠罩，病重的皇帝偶爾清醒，也隻是發出意義不明的囈語。
子時將至。
青龍坡聯軍大營，火把如龍，照亮了半邊天空。二十萬大軍肅然列陣，刀槍出鞘，弓弩上弦，一股衝天的殺氣凝聚不散。
點將台上，封擎嶽、赫連勃勃、石猛三位主帥並肩而立。封庭筠一身玄甲，立於台前，目光如炬，掃過台下黑壓壓的軍隊。他的心跳得很快，既有大戰前的興奮，更有對即將潛入宮城那人的無儘擔憂。
他沒有看到莫斯星的身影。按照計劃，莫斯星與沈寒山，以及由影樓高手、西洲金月部死士、封家軍最精銳的斥候混編而成的一支百人隊伍，早已借著夜色掩護，悄然離開大營，向著莫斯星指定的那個宮牆薄弱點潛行而去。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當代表子時的梆子聲，從遙遠的京城方向隱約傳來時——
封庭筠猛地拔出佩刀，雪亮的刀鋒直指京城正陽門，聲震四野：“攻城！”
“咚！咚！咚！”
震耳欲聾的戰鼓聲瞬間炸響，如同雷鳴，打破了夜的死寂！
“殺——！”
如同決堤的洪流，封家軍主力在韓衝、雷豹的率領下，如同黑色的潮水，向著正陽門發起了悍不畏死的猛烈衝擊。箭矢如同飛蝗般遮天蔽日，巨大的攻城錘在士兵的推動下，狠狠撞擊著厚重的城門。
幾乎在同一時間，西洲騎兵在赫連鋒的指揮下，分作數股，如同幽靈般襲向其他幾座城門，馬蹄聲如雷，箭雨潑灑，牽製著守軍的兵力。石家義軍則如同燎原之火，撲向京城外圍的京畿大營殘部與各處交通要道，確保一隻蒼蠅也無法飛入或飛出京城。
京城城頭，守軍拚死抵抗，滾木礌石、熱油金汁如同雨點般落下，慘叫聲、兵刃碰撞聲、戰鼓號角聲交織在一起，譜寫成一首血腥而殘酷的戰爭交響曲。
封庭筠並未親自參與攻城，他坐鎮中軍，緊握著刀柄，目光死死盯著京城的方向，更準確地說，是盯著皇城西南角的那片區域。他的全部心神，都已係於那個悄然潛入的身影之上。
斯星，你們一定要成功！一定要平安！
戰爭的命運，乃至整個天下的命運，都係於這內外兩線的殊死一搏。夜色深沉，火光衝天，京城，這座古老的帝都在戰火中劇烈地顫抖著，一個時代的終章，正在被鮮血與烈火，悍然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