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覆舊庭筠 青龍會
青龍會
青龍坡，位於京城西北五十裡外，地勢平緩開闊，曆來是京畿外圍屯兵駐防的要地。此刻，這片土地上，旌旗蔽空，營壘連綿如雲，肅殺之氣直衝霄漢。
封家軍“殘部”率先抵達，依仗坡地紮下營寨。雖曆經“潰敗”，但核心精銳猶在，軍容整肅，紀律嚴明，與其他“敗軍”不可同日而語。封庭筠坐鎮中軍，並未急於動作，隻是不斷派出斥候，探查京城動向與另外兩路大軍的訊息。
數日後，西洲大軍如約而至。赫連勃勃親率西洲王庭精銳，連同歸附的各部落騎兵，浩浩蕩蕩，足有七八萬之眾，在青龍坡西側紮營。狼旗獵獵，鐵甲映日，彪悍之氣撲麵而來。幾乎與此同時，東南方向煙塵滾滾，石家先鋒石玄率領的數萬江南義軍，也抵達了青龍坡東側。這支軍隊成分複雜，有世傢俬兵，有江湖豪客，更有大量投奔的百姓，雖裝備稍顯雜亂，但士氣高昂，充滿了改天換地的渴望。
三路大軍，合計近二十萬，如同三把出鞘的利刃，將京城遙遙圍住。京畿震動，城內一日三驚，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
就在三方主帥即將於封家軍中軍大帳會晤，商議最後攻城方略的前夕，一騎快馬自西洲軍營地疾馳而出，直奔封家軍大營。馬上騎士，正是金月部少主赫連鋒。
“封將軍！”赫連鋒下馬，對迎出來的封庭筠拱手，神色恭敬中帶著一絲激動，“沈公子與沈先生已至西洲大營，請將軍移步一敘！”
封庭筠心臟猛地一跳！斯星來了！他強壓下立刻衝過去的衝動，對赫連鋒點了點頭：“有勞赫連少主引路。”
他吩咐韓衝、雷豹嚴守營寨，自己隻帶了數名親衛，便隨著赫連鋒策馬奔向不遠處的西洲大營。
西洲中軍大帳內，炭火驅散了深秋的寒意。莫斯星依舊是一身青衫，外罩了一件厚厚的墨色鬥篷，臉色比在赤穀城時似乎好了一些，但眉宇間的疲憊與病氣依舊難以完全掩飾。沈寒山靜立一旁，如同沉默的山岩。
當封庭筠掀簾而入時，莫斯星正端著一杯熱茶，聞聲擡眼望來。四目相對，千言萬語彷彿在瞬間交流完畢。分離雖不算太久，但在如此關鍵時刻重逢，意義非凡。
“斯星！沈先生！”封庭筠幾步上前，目光緊緊鎖在莫斯星臉上，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微顫，“你身體可好些了？”
莫斯星放下茶盞，站起身，對他微微頷首，唇角似乎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無礙。”他目光掃過封庭筠風塵仆仆卻愈發堅毅的麵容，“你辛苦了。”
沈寒山在一旁冷冷開口：“強行動用秘法壓下病勢，暫時無事。”
封庭筠心中一緊，看向莫斯星，眼中滿是擔憂。
莫斯星卻似渾不在意，轉向輿圖，語氣恢複了一貫的清冷：“閒言少敘。三方大軍已至，京城門戶洞開，時機稍縱即逝。明日，需與赫連王爺、石猛將軍會盟，定下最後攻城之策。但在那之前……”他頓了頓，目光深邃地看向封庭筠，“有一件事，需在陣前，昭告天下。”
封庭筠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重重點頭：“我明白。是時候了。”
莫斯星要公開身份了。這將是對趙氏王朝最後，也是最致命的一擊。
翌日，秋高氣爽，萬裡無雲。
青龍坡中央，連夜搭建起一座三丈高的點將台。台下，三路大軍精銳齊聚，旌旗招展，刀槍如林，肅穆無聲。封家軍的玄甲、西洲軍的狼旗、石家義軍的各色旌旗交織在一起，形成一股磅礴無匹、足以令山河變色的力量。
點將台上，封擎嶽、赫連勃勃、石猛三位主帥端坐。封庭筠、韓衝、雷豹、赫連鋒、石玄等核心將領分列兩側。文若謙、沈寒山等人亦在台上。無數道目光，聚焦於台中央。
封庭筠深吸一口氣，走到台前，運足內力，聲音如同洪鐘，清晰地傳遍整個青龍坡：“諸位將士！天下義士！”
聲浪滾滾，壓下了一切雜音。
“今日，我等彙聚於此，兵臨京城，非為謀逆，實為弔民伐罪，清君側，正朝綱，重整天衍！”
他慷慨陳詞，將朝廷昏聵、奸佞當道、邊疆潰敗、民不聊生的現狀再次痛斥，言辭激烈，充滿感染力。台下將士，無論來自何方，皆被其情緒感染，群情激憤。
“……然，天道昭昭，報應不爽！”封庭筠話鋒一轉，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石破天驚的力量，“今日，有一位故人，將親臨此地，向天下人，揭示這昏聵朝廷，最為黑暗、最為令人發指的一樁罪行！也讓他，親口告訴諸位，我們為何而戰！”
他側身，讓出中央位置，目光投向台側。
所有人的目光，隨之望去。
隻見一道青衫身影，緩步自台側走出。他未戴麵具，容顏徹底暴露在秋日明亮的陽光下。
眉如墨畫，眸似寒星，鼻梁挺秀，唇色淡緋，組合成一張足以令天地失色的絕世容顏。隻是那臉色過於蒼白，帶著一種病態的透明感，彷彿琉璃美玉，易碎而珍貴。
他步履從容，走到台前，與封庭筠並肩而立。
刹那間，整個青龍坡，陷入了一片死寂。
無數人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張臉。年長些的，覺得莫名眼熟，彷彿在哪裡見過；年輕些的，則純粹被那超越性彆的驚人風華所震懾。
“他是……？”台下開始出現竊竊私語。
“好像……好像是……”
“莫……莫太傅家的……那位公子？！”
“莫斯星？！他不是早就……”
“天啊！他還活著！”
驚呼聲、議論聲如同潮水般湧起。
莫斯星，那個傳說中驚才絕豔、卻因“妖星禍國”被滿門抄斬、早已“病逝”的莫家獨子！他竟然還活著！而且就站在這裡，站在反叛大軍的核心！
莫斯星目光平靜地掃過台下黑壓壓的人群，那目光似乎帶著一種冰冷的穿透力，所過之處，嘈雜聲不由自主地平息下去。他緩緩開口，聲音並不洪亮，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直抵人心的力量，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耳中：“不錯，我，就是莫斯星。”
“家父莫文遠，蒙冤受屈，慘死獄中；家母林婉如，為護我逃生，被擒而殺；莫家滿門忠烈，儘遭屠戮……這一切，皆因那昏君聽信奸佞讒言，一句‘妖星禍國’，便使我莫家血流成河，使我父母含恨九泉。”
他的聲音依舊平靜，但其中蘊含的悲憤與蒼涼，卻讓聞者動容。
“我僥幸逃生，茍活於世，非為偷生，隻為有朝一日，能站在這裡，親口問一問那金鑾殿上的皇帝，問一問這滿朝朱紫：我莫家，何罪之有？這天下，何以至此？”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愈發銳利，彷彿兩道冰錐，直刺人心。
“如今，皇帝昏聵，太子無能，奸佞橫行，邊疆不守，民怨沸騰。此非天災。趙氏失德，已不堪為天下主。”
“今日，我莫斯星於此立誓。與我身旁的封家軍，與西洲的盟友，與江南的石家義軍，與天下所有不甘受此昏聵統治的仁人誌士一道，鏟除奸佞，推翻暴趙，重整天衍，還這天下一個朗朗乾坤，太平盛世。”
“這，便是我莫斯星，忍辱負重，茍活至今的唯一目的。這，也是我們彙聚於此，兵臨城下的最終意義。”
他沒有提及自己的武功，沒有提及那些暗中佈局與血腥殺戮，隻將一場精心策劃的顛覆，包裝成了一場悲壯而正義的複仇與救世。他的話語，半真半假，卻極具感染力與煽動性，完美地契合了此刻大軍上下的悲憤情緒與對未來的渴望。
話音落下，整個青龍坡陷入了短暫的極致寂靜，隨即——
“推翻暴趙！重整天衍！”
“還天下太平！”
封庭筠率先振臂高呼！
“推翻暴趙！重整天衍！”
封家軍、西洲軍、石家軍……二十萬將士的怒吼如同山呼海嘯，彙聚成一股足以摧垮一切的洪流，震撼著整個京畿大地！
莫斯星立於台上，青衫在秋風中獵獵作響，蒼白的麵容在萬眾矚目下，彷彿燃燒著一種殉道般的光輝。他側過頭，與封庭筠的目光在空中交彙。
這一刻，他們不再是隱藏在幕後的佈局者，而是站到了時代浪潮之巔，即將親手開啟一個嶄新紀元的共謀者。
莫斯星身份的昭告，如同在沸騰的油鍋中潑入了一瓢冷水，瞬間點燃了三路聯軍最後、也是最熾熱的戰意。原本因各自出身不同而可能存在的些許隔閡，在“推翻暴趙”、“重整天衍”這麵共同的、充滿悲情與正義的大旗下，迅速消融。一種同仇敵愾、共創未來的氣氛，在聯軍中彌漫開來。
身份公開的儀式結束後，三方主帥與核心人物再次齊聚封家軍中軍大帳，進行最後的戰前部署。這一次，莫斯星與沈寒山正式列席。
巨大的京城及周邊輿圖懸掛在帳中，上麵詳細標注了京城的城牆、城門、宮城、各處軍營、糧倉以及可能的防禦弱點。
封擎嶽作為名義上地位最高者，率先開口，聲音沉雄：“京城城高池深，禁軍雖戰力不及邊軍，但據城而守，加之城內糧草儲備充足，若強行攻打，恐傷亡巨大，且耗時日久。”
西洲王赫連勃勃撫著虯髯，介麵道：“不錯。我西洲兒郎擅長野戰，攻堅並非所長。且久則生變，若各地藩王或邊鎮反應過來，發兵‘勤王’，局勢或將複雜。”
石猛性格剛猛，直接道：“那便想辦法引他們出來！或者，尋其薄弱之處，一舉突破！”
封庭筠目光銳利，指著輿圖上的幾處關鍵點：“京城防禦，核心在於宮城、皇城以及駐紮在城外的京畿大營。如今京畿大營兵力被太子多次抽調，已然空虛。真正需要麵對的，是皇城禁軍與宮城侍衛。強攻確非上策。”
他頓了頓，看向莫斯星：“斯星，你曾多次潛入皇宮，對宮內佈局、守衛換防乃至一些隱秘通道，應最為熟悉。不知有何良策？”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莫斯星身上。
莫斯星神色平靜，指尖在輿圖上緩緩移動，最終點在皇城的西南角——蕙草宮附近。
“皇城守衛森嚴，尤其是通往宮城的幾處大門，皆有重兵把守，強攻不易。但，並非沒有縫隙。”他聲音清冷，“我曾借阿娜爾公主之便，留意到蕙草宮西側有一段宮牆，因靠近冷宮與雜役區域，守衛相對鬆懈，且牆外有一片廢棄的園林，易於隱蔽。若能從此處開啟缺口，派遣一支絕對精銳的小隊潛入，直撲宮城，製造混亂，甚至直接控製中樞，或可事半功倍。”
“擒賊先擒王！”石玄眼睛一亮。
“風險極大。”封擎嶽皺眉，“潛入小隊若被發現，便是羊入虎口。”
“所以，需要有人在外圍製造足夠的壓力，吸引守軍主力。”封庭筠介麵道，他與莫斯星對視一眼，默契已然生成，“封家軍主力猛攻正陽門，做出決戰的姿態。赫連王爺可派騎兵襲擾其他幾門，牽製兵力。石猛將軍的義軍，則可分兵控製京城外圍要道，阻斷可能的內外聯絡，並負責清理京畿大營殘部。”
“如此，內外結合，雙管齊下。”莫斯星總結道，“關鍵在於時機與配合。潛入需在總攻開始後，趁亂進行。而外圍攻勢必須足夠猛烈，才能迫使守軍無暇他顧。”
赫連勃勃沉吟道：“此計可行。隻是，這潛入宮城的重任……”他目光掃過在場眾人，這需要超絕的武功、冷靜的頭腦以及對皇宮的熟悉，絕非尋常將領可以勝任。
“我去。”
兩個聲音幾乎同時響起。
是封庭筠與莫斯星。
封庭筠立刻反對：“不可！斯星，你身體未愈，宮城內危機四伏，絕不能再涉險！”
莫斯星看向他，眼神平靜卻不容置疑：“我對宮內最熟。此戰關鍵，在於宮內一擊。我去，把握最大。”他頓了頓，補充道，“況且，有些賬，需我親自與趙胤清算。”
封庭筠還要再言，莫斯星卻已轉向沈寒山：“先生可與我同往。”
沈寒山麵無表情，隻吐出一個字：“可。”
有沈寒山這等高手同行，安全性確實大增。封庭筠深知莫斯星的決心，也知道他言之有理，最終隻能將滿腹擔憂壓下，化為一句沉重的囑托：“萬事小心。”
計劃就此定下。總攻時間，定於三日後的子時。
一場決定王朝命運的最終決戰，即將拉開血腥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