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覆舊庭筠 潛龍議
潛龍議
京城初定，百廢待興。
持續一夜的廝殺雖已平息，但留下的創傷與混亂卻需立刻撫平。街道上狼藉一片，屍骸與破損的軍械尚未完全清理，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血腥與焦糊氣味。百姓緊閉門戶，惶惶不安，昔日繁華的帝都如同驚弓之鳥。
封庭筠展現出了超越年齡的沉穩與乾練。他並未沉醉於攻破皇城的勝利，而是立刻將全部精力投入到了穩定局勢之中。
他以聯軍統帥的名義，連發數道命令。
一、嚴明軍紀。勒令封家軍、西洲軍、石家義軍所有部隊退出主要街區，於指定軍營駐紮，嚴禁騷擾百姓，搶奪財物，違令者斬！韓衝、雷豹、赫連鋒、石玄等將領親自帶隊巡邏彈壓，迅速控製了可能出現的兵痞禍亂。
二、肅清殘敵。派出精銳小隊，繼續清剿藏匿的朝廷死忠分子，接管府庫、衙門等關鍵機構，確保政權平穩過渡。
三、安撫民心。由文若謙親自執筆，發布安民告示，張貼全城。告示中痛陳趙氏王朝之弊政，闡明聯軍“弔民伐罪”之宗旨，承諾儘快恢複秩序，減免賦稅，賑濟災民。同時，開放部分官倉，向受戰火波及的百姓分發米糧，穩定最基本的生活需求。
四、處置舊臣。對於投降的皇室成員以及前朝重臣，暫時軟禁於原府邸，派兵看守，待新朝鼎立後再行定奪。
這些措施迅速而有效。街麵上的混亂逐漸平息，百姓們雖然依舊恐懼，但看到紀律嚴明的軍隊和實實在在的賑濟，恐慌的情緒開始慢慢緩和。
封庭筠幾乎不眠不休，穿梭於臨時設立的統帥府與各處緊要地點之間，處理著千頭萬緒的事務。他的身影挺拔而忙碌，決策果決而公允，很快便贏得了麾下將士乃至部分留任舊吏的敬服。
然而，隻有他自己知道，每當他稍有閒暇，思緒便會不受控製地飄向那座宮城深處，飄向那個在養心殿外被他抱回、如今在沈寒山親自照看下靜養的人。
斯星……你現在怎麼樣了？
數日之後，京城的秩序初步恢複，戰爭的創傷被暫時掩蓋在重建的表象之下。各方勢力的核心人物，終於得以齊聚於臨時統帥府的正廳，商議這浴血奮戰後，最為核心也最為敏感的問題——天下歸屬。
廳內氣氛，看似和諧，實則暗流湧動。
封擎嶽、秦玉瑤坐於上首，封庭筠立於其側。西洲王赫連勃勃、石猛、以及歐陽肅、冷凜等分坐兩側。文若謙、沈寒山亦在座。莫斯星卻並未出席，他身體未愈，仍在靜養。
赫連勃勃性格直率，率先開口，聲若洪鐘：“此番能一舉推翻暴趙，沈公子居功至偉！其智謀韜略，武功膽識，赫連勃勃佩服得五體投地！若非他運籌帷幄，裡應外合，我等豈能如此順利攻入這京城？依老夫看，這新朝之主，非沈公子莫屬！”
石猛立刻附和，語氣豪邁：“石某是個粗人，但也知道論功行賞！沈公子帶領我等推翻暴政，此等大恩大德，沒齒難忘！這皇帝之位，理應由沈公子來坐！我江南武林與石家軍，唯沈公子馬首是瞻！”
歐陽肅雖較為含蓄，但也頷首道：“沈公子才華蓋世，心係黎民，確為不二人選。”
冷凜撫須不語，但眼神中也流露出對莫斯星的推崇。
顯然，在這些人心中，莫斯星憑借其算無遺策的智謀、手刃皇帝的武力、以及為莫家複仇所占據的道義製高點，已然是眾望所歸的新君人選。更何況，他背後還站著實力強大的封家。
封擎嶽與秦玉瑤對視一眼，心中亦是感慨萬千。他們看著莫斯星長大，視如己出，如今見他擁有如此威望，既感欣慰，又隱隱覺得，這沉重的皇位，對於那病弱的孩子而言，或許並非幸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封庭筠身上。他是莫斯星最親近之人，他的態度，至關重要。
封庭筠站在父母身側，身姿挺拔，麵容沉靜。他早已料到會有此一幕。聽著眾人對斯星的推崇，他心中與有榮焉，然而，一想到斯星那蒼白的麵容和沈寒山冰冷的診斷，一股尖銳的刺痛便席捲全身。
他深吸一口氣，正準備開口，替斯星暫時婉拒，再從長計議。
然而，一個清冷而熟悉的聲音，卻自廳外傳來，打斷了他的思緒。
“諸位厚愛，斯星心領了。”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廳門處，莫斯星緩緩走了進來。他依舊是一身素淨青衫，臉色比幾日前更加蒼白透明，彷彿一碰即碎的水晶，行走間腳步虛浮。沈寒山麵無表情地跟在他身後。
“斯星！你怎麼來了？”封庭筠臉色一變，立刻上前扶住他，語氣中充滿了擔憂與責備，“你身體未愈，豈可輕易走動？”
莫斯星對他微微搖頭，示意自己無妨。他目光平靜地掃過廳內眾人，最後落在封庭筠攙扶著他的手臂上，輕輕掙開，獨自站穩了身形，儘管那身形單薄得令人心驚。
他對著赫連勃勃、石猛等人，拱手行了一禮，聲音雖弱，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赫連王爺，石將軍，歐陽家主，冷凜山主，以及諸位推翻暴趙，非斯星一人之功，乃諸位同心協力，將士用命之結果。斯星不敢居功。”
赫連勃勃急道：“沈公子何必過謙！若非你……”
莫斯星擡手，輕輕打斷了他。他擡起眼，目光再次掃過眾人，最終，落在了身旁的封庭筠臉上，那眼神複雜難明，有決絕，有托付，更有一絲深藏的不捨與釋然。
他緩緩開口，吐露出了石破天驚的話語：“斯星殘破之軀，已是朝不保夕，油儘燈枯之境。這萬裡江山，黎民百姓太重，我背負不起。”
他頓了頓，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說道：“這新朝之主，斯星願擁立——封庭筠，封將軍。”
話音落下，整個大廳陷入了一片死寂。
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個蒼白瘦弱、彷彿風一吹就會倒下的青衫少年，又看向他身旁同樣因這突如其來的話語而僵住的封庭筠。
擁立封庭筠？！
天下，就這麼拱手讓人了？！
赫連勃勃張大了嘴，虯髯抖動，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沈……沈公子！你……你這是何意？這天下是你一手謀劃推翻的！這皇位理當……”
石猛也猛地站起，急聲道：“是啊！你怎能……封庭筠固然優秀，可這……”
就連一向沉穩的歐陽肅和冷凜，也麵露極度驚詫之色，顯然完全沒料到莫斯星會做出如此決定。
而最受震撼的，莫過於封擎嶽與秦玉瑤。
封擎嶽虎目圓睜，看著莫斯星，又看看自己的兒子，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他深知這皇位意味著什麼，那是至高無上的權力，也是沉甸甸的責任。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這潑天的權勢會以這種方式落到封家，落到自己兒子頭上！而且，是由斯星這孩子親手送來！
秦玉瑤更是捂住了嘴，眼中瞬間湧上淚水，既有對莫斯星那“油儘燈枯”之語的驚恐與心痛，更有對這匪夷所思決定的震驚與茫然。星兒他竟然不要這天下？他要給筠兒？
封庭筠是第一個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的。他猛地轉頭，看向莫斯星，眼中充滿了無法言喻的痛楚與瞭然。他明白了，全都明白了。斯星並非不愛這權力，並非不想親手執掌這他傾儘心血顛覆而來的天下。而是他自知命不久矣。他是在為自己鋪路，是在用這最後的、也是最珍貴的東西，為他封庭筠，奠定一個無比穩固的基石！
“斯星……”封庭筠的聲音沙啞得厲害，他伸出手，想要抓住莫斯星，卻被對方眼中那平靜而決絕的光芒所阻。
莫斯星避開他伸來的手，再次麵向眾人，語氣虛弱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諸位請聽斯星一言。”
他輕輕咳嗽了兩聲，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不正常的潮紅，沈寒山立刻上前一步，指尖微動，一股無形的氣勁渡入他體內，助他穩住氣息。
“庭筠……他年少從軍，驍勇善戰，更難得的是，他心懷仁念，體恤士卒，關愛百姓。此番入城，軍紀嚴明，安民有方，諸位有目共睹。”莫斯星的聲音帶著喘息，卻努力維持著清晰，“他出身將門，根基深厚，更能平衡朝野、軍中各方勢力。由他繼位，可最快穩定局勢，避免不必要的動蕩與殺戮。”
他目光掃過赫連勃勃、石猛等人：“西洲乃我盟友，日後自當永結盟好，互通有無。江南世家、江湖豪傑，皆為功臣，新朝定不負諸位今日之功。”
最後，他再次看向封庭筠，眼神中帶著一種近乎托孤般的鄭重與深藏的眷戀：“這天下需要的是一個能勵精圖治、開創盛世的長久君主，而非我一個時日無多的複仇者。庭筠……他比我，更合適。”
說完這番話，他似乎耗儘了所有力氣，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住。
“斯星！”封庭筠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把將他攬住，感受到懷中身軀的輕顫與冰冷，心如刀絞。他緊緊抱著他，彷彿要將彼此融為一體，聲音哽咽，“你彆說了……我……我不要這天下！我隻要你好好活著！”
莫斯星靠在他懷裡，虛弱地閉上眼，唇邊卻逸出一絲極淡、極虛幻的笑意。
廳內眾人，看著相擁的兩人，看著莫斯星那明顯已是強弩之末的狀態，聽著他那番合情合理、卻又帶著無儘悲涼的話語，一時之間，竟無人再能出言反對。
赫連勃勃重重歎了口氣，頹然坐下。石猛眼神複雜，最終也是默然。歐陽肅與冷凜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歎息與一絲新的考量。
封擎嶽與秦玉瑤看著緊緊相擁的兩個孩子，一個如烈日般耀眼卻滿眼悲痛，一個如冰雪般脆弱卻意誌決絕，老淚終於忍不住滑落。
沈寒山站在一旁，依舊是那副冰冷的表情，唯有眼底深處，掠過一絲幾不可查的波動。
莫斯星以一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權力讓渡，以一種近乎獻祭的姿態，將封庭筠，推向了那至高無上的位置。而這背後，是他對自己生命的清醒認知，與對封庭筠那深沉而絕望的情意。
莫斯星那石破天驚的擁立之言，以及他明顯油儘燈枯的狀態，讓原本暗流湧動的權力分配，瞬間變得明朗，卻也蒙上了一層濃重的悲**彩。
在沈寒山的示意下，封庭筠強忍著心中的劇痛，將幾乎虛脫的莫斯星送回了靜養的寢殿。沈寒山立刻施針用藥，莫斯星沉沉睡去，隻是那睡顏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呼吸微弱得令人心慌。
封庭筠守在他榻前，緊緊握著他冰涼的手，目光貪婪地流連在那張熟悉的容顏上，彷彿要將每一分每一毫都刻入靈魂深處。巨大的悲傷與無力感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他得到了天下，卻隨時可能失去此生摯愛。這冰冷的權柄，此刻重於千鈞，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斯星……你怎麼這麼傻……”他低聲呢喃，指尖顫抖地拂過莫斯星微蹙的眉心。
後續的商議，在一種沉重而複雜的氛圍中繼續進行。莫斯星的決斷已然做出，且合情合理，加之他身體狀況堪憂，眾人即便心有他想，也難以再提出異議。更重要的是，封庭筠本身的能力、威望以及封家的實力，也足以服眾。
赫連勃勃、石猛、歐陽肅、冷凜等人最終達成共識，共同擁立封庭筠為新朝皇帝。具體登基大典、國號年號、官製厘定等事宜，則由文若謙牽頭，會同各方代表詳細擬定。
當封庭筠拖著疲憊而沉重的身軀，再次回到臨時統帥府，麵對眾人正式的表態時，他臉上已看不到半分喜悅，隻有一種深沉的疲憊與揮之不去的哀傷。
他接受了眾人的擁立，卻沒有絲毫得意，反而對著眾人，深深一揖。
“庭筠……多謝諸位信任。”他的聲音沙啞，“斯星之言，亦是庭筠心中所願。這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萬民之天下。庭筠在此立誓，必當勵精圖治，匡扶社稷，善待功臣，澤被蒼生，絕不負斯星所托，亦不負諸位今日之望！”
他的話語誠懇而有力，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穩與擔當，讓原本還有些許疑慮的人，也漸漸安心。
然而，隻有他自己知道，每說出一個字，他的心都在滴血。這皇位，是用斯星的性命和未來換來的。他寧願用這萬裡江山，去換那人健康平安，伴他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