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覆舊庭筠 暖閣晝
暖閣晝
雪後初霽,冬日淡金色的陽光透過雕花木窗上的明瓦,斜斜地照進紫宸殿偏殿的暖閣內,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炭盆裡的銀骨炭燒得正旺,嗶剝輕響,驅散了嚴冬的寒意,將整個空間烘得暖融如春。
莫斯星今日氣色似乎比前兩日又略好了些,雖仍蒼白得厲害,但至少不再是那種令人心驚的透明。他半倚在臨窗的暖榻上,身下墊著厚厚的軟褥,背後靠著引枕,身上蓋著那張銀狐裘,膝上卻趴著一隻毛色油亮的貍花貓——正是許久未見的“花生”。
花生是前兩日由秦玉瑤親自送過來的。秦玉瑤拉著莫斯星的手,眼圈微紅,隻道:“這貓兒靈性,心裡隻認你一個主子。先前在我那兒,雖也吃喝不愁,卻總顯得沒甚精神。如今你既稍安穩些,便讓它回來陪陪你,或許……也能解些悶。”
莫斯星當時隻是輕輕撫了撫花生的腦袋,低聲道了句“有勞伯母”,並未多言,但秦玉瑤看得出,他眼底那沉寂的冰層,在接觸到貓咪溫軟身軀的瞬間,幾不可察地融化了一絲。
此刻,花生愜意地蜷縮在莫斯星的膝頭,喉嚨裡發出滿足的“咕嚕”聲,一雙琥珀色的貓眼半眯著,偶爾擡起爪子,用帶著倒刺的舌頭舔舐幾下。莫斯星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梳理著它頸背的軟毛,動作輕緩而專注。陽光落在他低垂的眉眼和花生油亮的皮毛上,竟勾勒出一種近乎虛幻的寧靜與祥和。
封庭筠處理完上午的政務,踏進暖閣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畫麵。他腳步不由得放得極輕,生怕驚擾了這片安寧。他揮退了欲要通報的宮人,獨自走到榻邊。
察覺到有人靠近,花生警覺地豎起耳朵,擡起頭,琥珀色的眸子帶著幾分陌生與審視看向封庭筠。它記得這個氣息強大的人類,但並非完全熟悉。
封庭筠見狀,微微一笑,並未立刻去碰觸莫斯星,而是放緩了動作,在榻邊坐下,目光溫和地落在花生身上,伸出手指,極輕地逗弄了一下它擺動著的尾巴尖。
花生先是縮了一下,但見封庭筠並無惡意,且主人對此人也毫無防備之意,便又慢慢放鬆下來,隻是依舊保持著一點矜持,沒有像對莫斯星那般親昵地蹭過去。
莫斯星擡起眼,看向封庭筠,目光依舊是淡淡的,卻少了幾分之前的空濛,多了些實在的暖意。“忙完了?”他的聲音依舊不高,帶著病後的虛弱。
“嗯,告一段落。”封庭筠柔聲應道,目光從他臉上移到膝間的花生,“這小家夥,倒是與你親近。”
“它一直很乖。”莫斯星的手指無意識地撓著花生的下巴,引得貓咪舒服地仰起頭,喉嚨裡的咕嚕聲更響了。
“今日感覺如何?沈先生晨間來診脈,怎麼說?”封庭筠關切地問。
“還是老樣子。”莫斯星語氣平淡,彷彿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事,“先生說,心脈暫穩,但根基已損,非藥石能速效,需得慢慢將養。”
他說得輕描淡寫,封庭筠卻聽出了其中的沉重。慢慢將養談何容易?《淵渟嶽峙》的反噬時時刻刻都在消耗著他的生機。所謂的“暫穩”,不過是沈寒山以絕頂醫術和珍貴丹藥強行維持住的假象。
封庭筠壓下心頭的澀意,伸手握住莫斯星另一隻擱在狐裘外、微涼的手,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它。“無妨,我們有的是時間。慢慢養著,總會好起來的。”他語氣堅定,彷彿在說服莫斯星,更是在說服自己。
莫斯星沒有抽回手,任由他握著,目光卻重新落回膝頭的花生身上,輕輕“嗯”了一聲,算是回應。
陽光緩緩移動,暖閣內一片靜謐。封庭筠就這麼陪著他坐著,偶爾低聲說幾句話,大多時候隻是沉默。他看著莫斯星垂眸撫貓的側影,看著他被陽光勾勒出的纖長睫毛,心中被一種巨大的、混雜著心痛與幸福的情緒填滿。
若能永遠留住這般歲月靜好的時光,該多好。
哪怕,這靜好之下,是潛流暗湧,是懸於一線的生機。
入了夜,宮燈次第亮起,將紫宸殿映照得如同白晝,卻驅不散冬日夜晚滲入骨髓的寒意。
莫斯星沐浴過後,換上了一身柔軟的雪緞中衣,墨發披散,更襯得臉小色白,脆弱得彷彿一碰即碎。封庭筠親自檢查了殿內的炭火,確保足夠溫暖,又命宮人將湯婆子放入錦被中暖著,這才扶著莫斯星在寬大的龍榻上躺下。
自莫斯星身體狀況稍穩,不再需要沈寒山徹夜施針後,封庭筠便執意與他同榻而眠。起初莫斯星是抗拒的,他自知病體沉屙,夜裡難免咳喘輾轉,怕擾了封庭筠休息,更怕那副狼狽不堪的模樣被他看去。
但封庭筠態度堅決。“你我之間,何須計較這些?”他握著莫斯星的手,眼神不容置疑,“你不在身邊,我亦無法安枕。”
最終,莫斯星拗不過他,也或許是內心深處,貪戀著這份暌違已久的溫暖與陪伴,便默許了。
龍榻寬大,鋪設著厚厚的錦褥,溫暖而舒適。莫斯星躺在裡側,身體微微蜷縮,是缺乏安全感的姿勢。封庭筠吹熄了大部分宮燈,隻留遠處角落一盞光線柔和的落地宮燈,隨後在外側躺下,與他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既不至於擠到他,又能感受到彼此的體溫和氣息。
殿內一片寂靜,隻聽得見彼此清淺的呼吸聲,以及殿外呼嘯而過的寒風。
莫斯星閉著眼,卻沒有立刻睡著。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邊人傳來的熱度,以及那沉穩有力的心跳聲。這種被全然守護著的感覺,陌生而又令人貪戀。自從家破人亡,獨自踏上複仇之路後,他早已習慣了與冰冷和孤獨為伴,何曾想過,有朝一日還能如此安穩地躺在一個人的身邊。
“冷麼?”封庭筠低聲問,他的手越過中間的錦被,輕輕覆在莫斯星的手背上。
莫斯星搖了搖頭,聲音帶著睡意的微啞:“不冷。”
沉默再次蔓延。過了一會兒,封庭筠忽然開口,聲音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清晰:“斯星,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同榻而眠是什麼時候嗎?”
莫斯星睫毛顫動了一下,沒有睜眼,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久遠的畫麵。似乎是他十二歲那年,染了風寒,夜裡發熱,父母擔憂,封庭筠聽聞後,不顧夜深,偷偷溜出跑到太傅府,守在他床邊,最後困極了,便和衣在他身側躺下,握著他的手直到天明。
“嗯,”他極輕地應了一聲,“那時你翻牆進來的,還被府裡的護衛當成了賊。”
封庭筠低低地笑了起來,胸腔傳來輕微的震動:“是啊,差點被打。幸好林姨及時出現,才解了圍。”
笑聲裡帶著對往昔歲月的無儘懷念。
“母親當時還訓斥我們不知輕重。”莫斯星的聲音裡也染上了一絲幾不可察的暖意。
提及林婉如,兩人都沉默了片刻。那些溫馨的、帶著煙火氣的過往,如今回想起來,甜蜜中總是摻雜著難以言喻的酸楚。
“斯星,”封庭筠收緊了握住他的手,聲音低沉而認真,“等開春,你身子再好些,我陪你去祭拜莫叔叔和林姨,可好?”
莫斯星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父母的屍骨至今不知流落何處。當年莫家被抄,男丁屍首棄於亂葬崗,女眷更是淒慘。這是他心底最深的痛,也是最無法癒合的傷疤。
感受到他的僵硬,封庭筠立刻意識到失言,心中懊悔,連忙道:“是我不好,不該提……”
“無妨。”莫斯星打斷他,聲音恢複了平淡,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睡吧,明日你還要早朝。”
他翻了個身,背對著封庭筠,將臉埋入柔軟的枕衾之間,不再說話。
封庭筠看著他那單薄脆弱的背影,心中痛楚難當。他知道,那道傷痕太深,輕易觸碰不得。他隻能更加靠近一些,伸出手,虛虛地環住他的腰,將溫熱的掌心貼在他的後心處,彷彿這樣,就能替他驅散一些寒意,撫平一些傷痛。
“好,睡吧。”封庭筠在他身後低語,“我在這裡。”
莫斯星沒有回應,但身體那細微的緊繃,似乎在他的體溫和氣息包裹下,慢慢放鬆了下來。
長夜漫漫,殿內唯有彼此交織的呼吸聲,以及那無聲流淌的、深沉如海的情意與憐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