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覆舊庭筠 雪落襟
雪落襟
與此同時,皇宮,紫宸殿偏殿。
莫斯星的情況依舊不容樂觀。沈寒山的醫術雖已登峰造極,丹藥亦非凡品,但《淵渟嶽峙》的反噬不斷蠶食著他的生機。他大多數時間都在昏睡,即便醒來,精神也極為不濟,偶爾清醒時,眼神也是空濛的,對外界的事物提不起太多興趣。
封庭筠處理完政務,無論多晚,都會過來看他。有時莫斯星睡著,他便隻是靜靜地坐在榻邊,握著他的手,一看便是大半個時辰。有時莫斯星醒著,他便絮絮叨叨地說些朝中趣聞,或是回憶些年少往事,試圖喚起他一絲生氣。
這夜,莫斯星難得精神稍好,靠在榻上,小口喝著封庭筠親自喂到唇邊的參湯。他的目光落在封庭筠難掩疲憊的臉上,忽然輕聲開口:“廷議很累?”
封庭筠微微一怔,隨即笑道:“還好。隻是些瑣事,總能處理好的。”他不想讓斯星為這些事煩心。
莫斯星沉默了片刻,又道:“我聽聞有人對西市之事有非議?”
封庭筠舀湯的手頓了一下,隨即恢複自然,溫聲道:“些許雜音,不足掛齒。我既做了,便不懼人言。”
莫斯星看著他,那雙沉寂的眸子裡,似乎有什麼情緒極快地閃過。他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是我連累了你。”
“胡說!”封庭筠放下湯碗,緊緊握住他冰涼的手,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斯星,你從未連累我。那是我心甘情願的選擇。若重來一次,我依然會如此。這世上,沒有什麼比你更重要。”
莫斯星擡起頭,望進封庭筠深邃而真摯的眼中。那裡麵沒有絲毫的虛偽與勉強,隻有濃得化不開的深情與痛惜。
他反手,極輕地回握了一下封庭筠的手,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庭筠……謝謝你。”
這一聲謝,包含了太多難以言說的情緒。
封庭筠心中酸楚與欣慰交織,他俯身,將莫斯星輕輕擁入懷中,感受著他單薄身軀下微弱的生命力。
“斯星,你要好好的。”他在他耳邊低語,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為了我,好好活下去。這江山太重,我需要你陪著我。”
莫斯星靠在他溫暖的懷抱裡,閉上了眼睛。鼻尖縈繞著熟悉而令人安心的氣息,耳邊是沉穩有力的心跳。
然而,他們都不知道,宮牆之外,針對他們的陰謀暗流,正在悄然彙聚。莫斯星的身體,成為了敵人眼中,可以用來攻擊封庭筠的最脆弱的靶子。
臘月十五,大雪。
鵝毛般的雪片紛紛揚揚,自黎明時分便開始飄落,不過半日功夫,便將整個建安城籠罩在一片銀裝素裹之中。皇城的朱牆碧瓦複上了厚厚的白雪,少了幾分往日的威嚴,多了幾分靜謐與純淨。
紫宸殿偏殿內,炭火比往日燒得更旺些。莫斯星裹著厚厚的狐裘,靠在窗邊的軟榻上,靜靜地望著窗外漫天飛舞的雪花。他的臉色依舊蒼白,但今日的眼神,卻似乎比前幾日多了些神采,不再是全然空濛的死寂。
封庭筠特意推掉了下午不太緊要的政務,過來陪他。他坐在榻邊,手裡拿著一卷書,卻是許久未曾翻動一頁,目光大多時候,都落在莫斯星沉靜的側臉上。
“還記得嗎?”莫斯星忽然輕聲開口,目光依舊望著窗外,“我們小時候,也很喜歡下雪天。”
封庭筠聞言,眼中泛起溫柔的笑意:“自然記得。每年初雪,我們都在暖閣裡下棋煮茶。太傅府那個小院,我們堆過雪人,打過雪仗……有一次你使壞,把雪團塞進我後頸,冰得我跳腳。”
回憶起年少趣事,莫斯星的唇角也極輕微地向上彎了一下,雖然淺淡,卻如同冰層裂開的一道細縫,透出些許暖意。“後來被母親發現,訓斥我們胡鬨,怕染了風寒。”
“是啊,林姨總是那般細心。”封庭筠順著他的話說道,心中卻因那聲自然而然的“母親”而微微刺痛。那是他們共同失去的溫暖。
殿內陷入短暫的沉默,隻聽得見窗外雪落的聲音,沙沙作響,更顯殿內安寧。
過了一會兒,莫斯星忽然轉回頭,看向封庭筠,眼神清亮了些許:“庭筠,我想出去看看雪。”
封庭筠一怔,立刻蹙眉:“不行!外麵天寒地凍,你如今的身子,怎能經得起風寒?”他握住莫斯星的手,感覺那指尖依舊冰涼,“就在殿內看看便好,我讓人把窗戶開大些。”
莫斯星卻搖了搖頭,目光中帶著一種罕見的、近乎執拗的懇求:“就一會兒好不好?隻在殿外的廊下站一會兒。我想真切地感受一下。”
封庭筠看著他眼中那微弱卻真實的光亮,拒絕的話在嘴邊打了個轉,終究沒能說出口。他深知斯星這些日子過得如同囚徒,困於病榻,了無生趣。此刻他主動提出想出去,哪怕是片刻,也是他心緒轉圜的跡象,他實在不忍拂逆。
他沉吟片刻,終於妥協:“好,但隻能一會兒,必須裹得嚴嚴實實。”
他親自取來最厚實的銀狐毛大氅,將莫斯星從頭到腳裹得密不透風,又給他戴上風帽,確認再無一絲縫隙可能透風,這才小心翼翼地扶著他,慢慢走出溫暖的殿內,來到殿外寬闊的迴廊下。
寒風裹挾著雪片迎麵撲來,儘管穿著厚重,莫斯星還是忍不住瑟縮了一下,輕輕咳嗽了兩聲。
“冷了吧?我們還是進去吧。”封庭筠立刻緊張起來。
“無妨。”莫斯星卻拉住了他的衣袖,站穩了身子,仰起頭,望向那漫天飛舞的潔白。
雪花落在他的風帽上,肩頭,甚至有幾片沾上了他長而卷翹的睫毛。他伸出手,接住幾片冰涼的雪花,看著它們在手心迅速融化成晶瑩的水珠。
天地間白茫茫一片,純淨,安寧,彷彿能洗滌儘世間一切汙濁與悲傷。寒風凜冽,卻帶著雪後特有的清冽氣息,吸入肺中,竟讓他昏沉已久的頭腦為之一清。
“真乾淨。”他喃喃自語,蒼白的臉上,因為寒冷的刺激,反而泛起一絲極淡的血色。
封庭筠站在他身側,一手穩穩地扶著他的腰,為他遮擋著大部分寒風,目光卻始終未曾離開他的臉。他看到斯星眼中倒映著雪光,那沉寂的眸子,此刻竟像是被雪水洗過一般,清亮了幾分,甚至有了一絲屬於“生”的鮮活氣。
這一刻,他心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酸楚與滿足。酸楚於斯星身體的孱弱,滿足於他此刻眼中那微弱的光亮。隻要他還能對這世間有一絲留戀,一絲興趣,他便覺得,所有的付出與堅守,都是值得的。
“是啊,真乾淨。”封庭筠低聲應和,將他往自己懷裡又攬緊了些,用體溫溫暖著他,“瑞雪兆豐年。來年,定會是個好年景。”
莫斯星靠在他堅實溫暖的懷抱裡,感受著風雪的氣息與他沉穩的心跳,冰封許久的心,似乎也感受到了一絲久違的暖意與平靜。他閉上眼,輕聲道:“但願如此。”
兩人在廊下站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封庭筠恐他真受了寒,便不顧他的些許不願,強硬而小心地將他扶回了殿內。
回到溫暖如春的殿中,封庭筠立刻幫他褪去沾了雪沫的大氅,又命宮人端來早就備好的驅寒薑湯,親自看著他喝下。
經過這一番短暫的賞雪,莫斯星的精神似乎真的好了些,雖然依舊疲憊,但眼神不再那般空洞。他甚至主動問起:“江南的雪也該下了吧?”
封庭筠心中微喜,耐心答道:“江南雪少,即便下,也是細雪,落地即化,不似北地這般厚重。”
莫斯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不再說話,但目光卻不再隻盯著虛無,而是落在了殿內跳躍的燭火上,似乎陷入了某種遙遠的回憶。
封庭筠看著他這般模樣,心中既欣慰,又湧起更深的憂慮。斯星的身體,如同這殿外枝頭承受著積雪的枯枝,看似平靜,實則已不堪重負。這場雪,雖暫時喚起了他一絲生氣,但終究能支撐多久?
他不敢深想,隻能更加握緊了他的手,彷彿這樣,就能抓住那不斷流逝的生機。
夜色漸深,雪依舊未停。
覆蓋了舊日庭院,也覆蓋了未知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