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覆舊庭筠 姑蘇彆
姑蘇彆
清溪鎮夜談後,歐陽軒似乎心事更重,但對莫斯星的態度卻愈發恭敬,隱隱帶著一種對未知命運的探尋與一絲不易察覺的依賴。一行人繼續東行,不幾日,便已抵達了江南的核心區域,煙雨朦朧的姑蘇城外。
運河如帶,舟楫相連,遠處姑蘇城牆蜿蜒,城內塔寺隱隱,一派水鄉繁華景象。行至城外十裡長亭處,眾人不由得勒馬停步。此地,便是他們此行暫時分彆之處了。
歐陽軒率先下馬,對著莫斯星深深一揖,語氣誠摯:“沈前輩,姑蘇城已至。前輩若是不棄,還請隨晚輩入城,容晚輩稟明家父,略儘地主之誼,以報前輩一路照拂之恩。”他目光懇切,顯然是真心相邀。
南宮玨也立刻介麵道:“是啊沈前輩!我們南宮家在金陵也算有些臉麵,前輩何不先去我那裡盤桓幾日?金陵繁華,遠勝姑蘇,定讓前輩不虛此行!”他言語間帶著少年人特有的爭強好勝,以及對自家底蘊的驕傲。
慕容雨俏生生地道:“沈前輩,杭州西湖景緻甲天下,我們慕容家就在西湖邊上,您若去了,我帶您遊湖品茗,定然有趣得緊。”她眨著大眼睛,滿是期待。
石玄撓了撓頭,憨聲道:“沈前輩,我們揚州雖不比蘇杭繁華,但吃喝玩樂也是一絕!您教我的斧法我還想再請教呢!”他心思單純,邀請也帶著一股直爽勁兒。
唯有冷鋒,依舊沉默地坐在馬上,隻是在那冰冷的眸子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波動。他並未出言邀請,隻是待眾人說完,才驅馬靠近莫斯星一步,抱拳躬身,聲音依舊沒什麼起伏,卻比平日多了一絲鄭重:“沈前輩,救命指點之恩,冷鋒銘記。影樓規矩,不便相邀,他日前輩若有所需,可持此令,至任何有‘影’字標記處尋我。”
說著,他將一枚非金非鐵、觸手冰涼、上麵刻著一個詭異蛇形紋路的黑色令牌遞了過來。這便是“影樓”的信物了。
莫斯星看著眼前這群性情各異、卻都對他流露出真誠善意的少年,心中泛起一陣波瀾,但理智告訴他,這些都是他未來棋盤上重要的棋子。他伸手接過冷鋒的令牌,收入懷中,微微頷首:“有心了。”
隨即,他目光掃過歐陽軒、南宮玨、慕容雨和石玄,臉上露出一抹極淡的、幾乎看不出的笑意,聲音清越:“諸位盛情,我心領了。姑蘇、金陵、杭州、揚州,皆是人間勝境,我亦心嚮往之。此番遊曆江南,少不得要逐一叨擾。隻是初來乍到,還需先往姑蘇一行,歐陽公子,便先勞煩了。”
他這話說得滴水不漏,既答應了所有人的邀請,又排定了先後順序,先從關係最為微妙、但也可能是突破口之一的歐陽家開始。
歐陽軒聞言大喜,連忙道:“不勞煩!不勞煩!前輩肯光臨寒舍,是晚輩的榮幸!”他生怕南宮玨再爭,趕緊敲定。
南宮玨見狀,雖有些悻悻,但也知道歐陽軒是東道主,不好再爭,便道:“那沈前輩定要早些來金陵!晚輩在金陵掃榻相迎!”
慕容雨和石玄也紛紛再次邀請。
莫斯星一一應下,態度溫和,卻又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感。
約定已畢,冷鋒因還有要事在身最先告辭,對著莫斯星再次抱拳,又對歐陽軒等人微微頷首,便調轉馬頭,策馬揚鞭,身影很快消失在官道的另一個方向,孤寂而決絕,正如他來時一般。
南宮玨、慕容雨、石玄也相繼與莫斯星和歐陽軒道彆,約定日後在各自家中再聚,然後各自帶著隨從,分赴金陵、杭州、揚州而去。
長亭外,轉眼間便隻剩下莫斯星與歐陽軒,以及歐陽家的幾名隨從。
“沈前輩,我們也進城吧。”歐陽軒恭敬道。
莫斯星點了點頭,最後望了一眼眾人離去的方向,隨即收回目光,與歐陽軒並轡,向著那座以園林與絲綢聞名天下的姑蘇城行去。江南棋局的第一子,即將落下。
姑蘇城內,河道縱橫,小橋流水,人家儘枕河。粉牆黛瓦,綠柳垂絲,一派婉約風情。歐陽世家並不居於鬨市,其府邸位於城西一處相對清幽之地,高牆深院,門庭開闊,雖不似南宮家那般極儘奢華,卻自有一股百年世家沉澱下來的厚重與氣度。
歐陽軒引著莫斯星入府,早有管家迎上前來。聽聞是少爺的救命恩人兼前輩高人駕臨,管家不敢怠慢,一邊吩咐下人速去稟報家主,一邊親自引著二人前往客廳奉茶。
不多時,隻聽一陣沉穩的腳步聲傳來,一位年約四旬、麵容儒雅、目光炯炯有神、身著藏青色錦袍的中年男子大步走入客廳,正是歐陽世家當代家主,歐陽肅。
“父親!”歐陽軒連忙起身行禮。
莫斯星也從容起身,拱手為禮:“在下沈墨塵,見過歐陽家主。”
歐陽肅目光如電,瞬間落在莫斯星身上,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眼見對方如此年輕,容貌更是豔麗絕倫,若非兒子信中再三強調此人身負絕世武功、智計超群,他幾乎要以為這是哪個世家出來的紈絝子弟。但他畢竟是老江湖,心中雖訝異,麵上卻不露分毫,拱手還禮,聲音洪亮:“沈公子不必多禮!公子兩次救犬子於危難,又一路指點照料,歐陽肅感激不儘!快請坐!”
賓主重新落座,侍女奉上香茗。
歐陽肅開門見山,問道:“聽軒兒信中所言,沈公子武功高絕,見識非凡,不知師承何處?仙鄉何方?”他看似隨意寒暄,實則在打探莫斯星的底細。
莫斯星早已料到有此一問,神色不變,淡然道:“在下山野之人,無門無派,偶得前人遺澤,學了些微末技藝,不值一提。至於家鄉……四海為家,漂泊慣了。”他語氣平淡,卻自帶一股疏離感,將對方的試探輕描淡寫地化解。
歐陽肅見他避而不答,也不強求,轉而笑道:“沈公子過謙了。公子既至姑蘇,便請安心住下,讓歐陽家略儘地主之誼。軒兒,你定要好好招待沈公子,不可怠慢。”
“是,父親!”歐陽軒連忙應下。
莫斯星微微欠身:“如此,便叨擾歐陽家主了。”
接下來的幾日,莫斯星便以客卿的身份,住在了歐陽府的一座獨立院落“聽竹軒”內。歐陽軒果然儘心招待,陪他遊覽姑蘇名勝,如虎丘劍池、寒山寺等,品嘗蘇幫菜係,相處甚歡。
莫斯星並未急於表露任何意圖,隻是偶爾在與歐陽肅的交談中,看似不經意地提及一些對時局的看法,或是對武功的獨到見解。他言語精辟,往往能切中要害,令歐陽肅這等見多識廣的家主也不禁暗暗稱奇,對此年輕人的評價又高了幾分。
然而,當歐陽軒私下向父親稟報長安之事,以及沈墨塵關於“亂世將至”、“另覓生機”的暗示時,歐陽肅卻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他屏退左右,在書房中踱步良久,方對歐陽軒歎道:“此子……絕非池中之物。其誌恐不在小。他之所言,未必是空xue來風。朝中近年來,對江湖勢力確有多方打壓,工部周謹之事,僅是冰山一角。皇帝年邁,諸皇子暗鬥,朝局不穩,邊關亦不平靜……唉,多事之秋啊。”
他看向兒子,目光凝重:“軒兒,與此人交往,需把握分寸。他可為我歐陽家之助,亦可能引來滔天大禍。在他未明確表露真實意圖之前,我歐陽家不可輕易表態,但這份善緣,需得維係。你明白嗎?”
歐陽軒鄭重點頭:“孩兒明白。”
莫斯星在歐陽府盤桓了約莫半月,期間氣氛一直融洽,但他能感覺到歐陽肅那溫和表麵下的謹慎與保留。他知道,像歐陽家這等與朝廷關係密切、以“義”字當先的世家,絕非輕易可以拉攏的。此次前來,能留下一個好印象,建立初步聯係,便已達到目的。
於是,他適時提出辭行,欲往金陵南宮家一行。
歐陽肅並未強留,反而備下厚禮,親自將莫斯星送出府門,言辭懇切,邀他日後常來。歐陽軒更是依依不捨,直送出了姑蘇城外。
離開姑蘇,莫斯星並未耽擱,雇了一艘烏篷船,沿著運河,直下金陵。水波蕩漾,兩岸景色如畫,但他的心,卻如同這看似平靜的河水之下,隱藏著無儘的暗流。他知道,下一站的金陵南宮家,將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挑戰。